賞讀陳維崧《夏日吳中寄內》：幾朵，是才開茉莉
“記睡醒紗巾輕墮，又促床移，樹陰中臥。
院悄人稀，舉首閒數碧星顆。
月華浴簟，漸月映、中門鎖。
喚綠茗盈盈，恰一縷、紅生廊火。
幾朵，是才開茉莉，小傍薴衫斜嚲。
抽書賭背，總排定、夜分幽課。
弄不了茭粉菱絲，難寫入、偷聲入破。
惹萬種思量，憑仄煙橈畫舸。”清朝陳維崧《夏日吳中寄內》
又到了仲夏，有三種花以香氣勝，成為夏日的必寵，梔子花，茉莉花，桷蘭花。小小竹盤，用溼潤的毛巾輕搭，賣花的老人端在你面前，掀開一角，梔子花像小白蓮並列，桷蘭花用鐵絲併成一對或者一串，可掛在胸前，或者當車掛做天然香水，茉莉花則用細鐵絲穿成串，那是天然如珠玉的手鐲和腳環。
茉莉圓潤，用花朵穿成的成串的珠鏈，正好配著因為多汗而顯得半透明的江南女子手腕面板，象牙白的素腕上，一串天然小巧的茉莉花，讓美忽然凝固起來，其他的首飾都黯然失色。為了別讓閨蜜嫉妒，你最好多買一串。不過是一把青菜的價錢，卻能買到夏天的女兒心。
茉莉雖然原產印度，是隨著佛教交流而帶到中土的花木品種，但和石榴一樣，她的培植，審美早已經本土化。“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每當盛夏之時，那茉莉小巧的身影，特有的芬芳早已經融入了江南的市井家常。養幾盆茉莉，用茉莉花裝點頭髮，用茉莉香脂，喝口茉莉香片，這是中國江南的特殊風情，融入了水鄉的空氣，不是印度。
小時候夏天梳抓髻，母親在傍晚裡替我梳好頭髮，用未開的茉莉花苞圍在抓髻邊圍邊，等到電影散場，頭上的茉莉花已經全部開了，彷彿美麗動人的蕾絲。
實際簪茉莉花是古代女子夏天的家常，用茉莉去妝點頭髮，烏雲中間一點點香雪，不累贅又清新，既解暑又優雅。那種家常氣裡的溫柔清麗，如同鄉愁讓人回味。
在整個紅樓夢中，關於迎春並沒有多少描寫。彷彿是一個若有若無的存在。她既不會寫詩，也不大說話。雖然林黛玉第一次看到她時，說她長得端正，面板細膩潔白，溫柔可親，但是在整個紅樓夢中，她的存在一直相當低調。
雖然她住的是大觀園的紫菱洲，那裡有唯一一座小姐的繡樓，她也是唯一一個住在繡樓上的紅樓小姐。只是透過各種片段，零星知道她會下棋，但也是默默無聲和妙玉對弈而矣，賈寶玉會偶爾聽到她院子裡落下的棋子聲。
但曹雪芹卻給了她一個美麗的側影，在大家熱熱鬧鬧的吃完螃蟹宴後，迎春又獨自在花陰拿著花針穿茉莉花。當時看的時候全無感覺，在這麼多眾多的有才情的姊妹面前，她是如此的不起眼。但是當她快出嫁離開大觀園，寶玉看著紫菱洲痛哭，我這才意識到，無論是賈寶玉和曹雪芹，都放不下這個融入到血裡的親人。
“古人惜別重憐朋友，況我當今手足情！”
迎春穿茉莉花的場景，就顯得非常優雅溫柔和特別了。“她又獨自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可見她平常就有一些小手工，經常帶在身邊，她並非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因為跟不上姐姐妹妹的趟，而低頭穿花的迎春本身就有很好的面板和溫柔的氣質，她安靜坐著，像美麗的姐姐和溫柔的母親，那種家常感，是在失去後分外錐心。
而從賈府許多人嘴裡知道的迎春，是一個木頭一樣的人。小廝向尤二姐尤三姐介紹迎春時，說她諢名二木頭，戳十針也不知道哎喲一聲。她果真是不怕疼嗎？能夠在熱鬧中細緻穿花的女孩，豈有不敏感不明白的。只是她名為二小姐，沒有了母親，父親也不疼愛她，被賈母准許入大觀園，她只有感恩的份。哪裡其實她都在，努力和姐姐妹妹一起，露出溫柔的微笑。她能夠說什麼，抱怨什麼？
當她被父親嫁給孫紹祖，賈母無力去為這樣一個沉默的女孩和兒子翻臉，當失去這朵茉莉時，大觀園的空氣變得冷而凜冽，無復夢幻的溫柔，曹雪芹和賈寶玉才忽然有了手足之失的痛感吧。從此大觀園不再有家的感覺了。
的確，茉莉花代表著家園。這不是昇華出的象徵意義，這是最樸素的最深的內心的情感。
清朝的陳維崧是清初少有的詩詞大家。由於他是明末清初人，時代的更迭讓他並沒有順利仕途的機會，他的大半生是在奔波家計的旅途中度過，和妻子聚少離多。
這年的夏天，他在客舟他鄉的晚上，提筆寫信，書寫的都是一些回憶中的家常。
我記得在家裡黃昏睡醒的時候，身上的紗巾落了下來，你趕緊說將床移到外面的樹蔭下。那個時候庭院悄悄，人煙稀少，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只幾顆。月亮升起來，照在了竹床上，又夜漸漸深，月亮照在了門鎖上。
這個時候你在廊子邊燒茶，給我端上一杯春茶。
“幾朵，是才開茉莉”，在這幽幽的夏夜，我藉著月光，看到你身上掛著清新的茉莉花朵，襯得你別有溫柔。我讀書背書都總在半夜的時候。你就這麼陪著我，如今我在外面，想起這些細節，真不讓人萬般思量。
這首詞，是憶舊也是情書。寫下了他對妻子和家園的萬般想念。那幾朵，是才開茉莉，寫都是回憶中的妻子，寫的是家園芬芳吧。
而紅樓夢的迎春姑娘就有這樣茉莉花的魅力，讓賈寶玉在紫菱洲邊，寫下了最傷懷的《紫菱洲歌》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汙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當今手足情。“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的詩詞中的愛和美。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