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海南黎族文身的神秘面紗

黎族傳統文身經過了3000多年的歲月,在其他民族傳統文身先後消逝的今天,還能找到它的遺存,實在是個奇蹟。但因黎族女性的文身多涉及私密處,採訪、拍攝起來有一定困難,現存的影像資料難以尋覓,所以關於這種神秘的文身,外界一向所知甚少。本文是作者在經過多年調研,走訪了海南黎族46位文身老人後嘔心所得。

揭開海南黎族文身的神秘面紗

多年來,我一直關注少數民族文化遺存,在我們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博物館裡,每一件文物,我都用心靈一寸寸撫摩過。但關於傳統文身,我在北京卻很少有機會看到,至於文身所用工具、顏料等文物,更是少之又少。

我與傳統文身的第一次面對面的接觸要追溯到7年前。那年年末,我帶隊赴雲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徵集文物,但到了山腳下,卻恰逢暴風雪,大山被嚴密地封鎖住,橫亙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無路可通的白色世界。獨龍江考察計劃未能實現,但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民委的同志還是帶我們考察了位於丙中洛鄉的一個獨龍族山村。在那裡,我第一次親眼見到獨龍族“文面女”。在那一剎那,我立刻被她們臉上那若隱若現的斑駁花紋所深深吸引住。陪同的同志半開玩笑道:“館長,我們的文面女也是珍貴文物啊!你要不要帶到博物館呀?”

眾人皆笑,我獨陷入沉思之中。文身是人類最古老、內涵最豐富的神秘文化現象之一。在世界各地留存至今的古老族群中幾乎都能看到各式文身。而我國的西南和中東南民族地區,特別是西南的百越、百濮等古代民族及黎、傣、布朗、佤、基諾、獨龍等現代民族聚居區,是我國文身歷史最悠久,也是至今保留原始文身最為多樣的地區。然而,作為一種“落後”的文化遺存,加上文刺時的巨大痛苦,傳統文身已快速走向滅亡。

當時,我問民委的同志:“健在的文面女還有多少人?”他回答:“60 多人,大多上了年紀。”這個令人悲觀的回答,使我暗下決心,以後一定要開展傳統文身的調研與搶救工作。目前,在文身的起源、功能、圖式的象徵意義等研究領域內,尚存在不少未解之謎,我希望能給予更多的解答。

比如,海南黎族女性刺面文胸的現象非常獨特,我國著名民族學家吳澤霖先生曾評價它是“海南黎族的敦煌壁畫”。黎族文身儲存了3000多年,至今還能找到它的遺存,實在是個奇蹟。但因為黎族女性的文身多涉及私密處,採訪、拍攝起來有一定困難,現存的影像資料難以尋覓,所以關於這種神秘的文身,人們一向所知甚少。

如果不文身,祖先就不認她

黎族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民族,它源於古代百越的一支—“駱越”,是承傳百越傳統文化最多的民族之一,如斷髮文身、幹欄式建築等。據記載,遠古時代,文身習俗即已產生並流行於黎族先民之中。《山海經》是最早記載黎族文身習俗的古籍。從秦漢至宋代,文身習俗遍及黎族各地。明清時期,在中原文化的影響下,其流行區域逐漸縮小,但五指山周圍地區的部分黎族,由於受漢文化影響較少,仍然“椎髻跣足刻面文身之習未改”。

揭開海南黎族文身的神秘面紗

2005年8月,我奔赴海南考察黎族文身,雖然扭傷的腳尚未痊癒,但因時間有限,我還是迫不及待起程了。出發之前,我先與海南的朋友取得了聯絡,並查閱了一些有關黎族文身的資料,發現早在20世紀30年代,民族學家劉鹹就曾前往海南做過實地調查。他“步行黎峒,廣為搜求,行徑所經,見四十以上之婦女,幾無不涅面文身……居僻壤窮鄉者,則十餘齡之女孩亦仍行刺面,奉之惟謹……”

到了海南後,因我腿腳不便(腳扭傷未愈),當地的朋友為我安排了一輛車,使我得以馬上就開始了實地調查。然而,令我始料不及的第一個問題出現了:尋找文身的黎族女性相當於大海撈針。

黎族雖然是海南島最早的居民,但如今這個民族的聚居地,主要分散在海南中南部的昌江、白沙、樂東、瓊中、保亭、陵水、東方、五指山、三亞等縣市的偏遠地區。據2000年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黎族共有人口120多萬,但真正文身的黎族女性則少之又少。而且,黎族內部支系複雜,有“本地黎”、“美孚黎”、“ 黎”、“杞黎”和“賽黎”等。

為了取得全面而翔實的調查資料,我決定用最快的速度,去儘可能多的地方,進行實地調查。在朋友和當地相關部門的幫助下,我奔赴海南省7縣市17個鄉鎮28個自然村,但結果卻並不樂觀。在白沙縣的本地黎地區,昌江縣、東方市的美孚黎地區,樂東縣的杞黎地區,我在村寨中見到了幾個文身者,但在五指山市、瓊中縣、保亭縣等地,文身者已寥寥無幾。20世紀60年代以後出生的黎族女性,已基本上不再文身了。不過,黎族文身從古代一直傳承至20世紀60年代初期,其傳承時間之長,範圍之廣,文身工具、程式、部位和花紋圖案之傳統,在當代民族中已十分少見。

第二個問題隨之而來,就是,為什麼絕大多數民族,包括同屬百越族系的壯、侗、布依、仫佬、毛南、水等民族的文身習俗俱已湮沒於歷史長河之中,而黎族文身卻能傳承至今呢?經過又一番調查,我發現,主要原因是祖先崇拜的禁錮。

歷史上,整個黎族地區,特別是五指山中心地區,原始宗教盛行。黎族人認為,人生於世時,靈魂依附於軀體,死後靈魂獨立存在,或棲附於他體,或往來於陰陽兩界,或遊離於村峒住所附近,被稱為“鬼”。其中,雷公鬼和祖先鬼最可怕。因此,他們平時禁忌念祖先的名字,認為只要說出名字,祖先就會出來作祟。同時,他們十分重視對祖先的敬仰和崇拜,不僅在家人患病或出獵、外出時殺雞祭祖,在節日、結婚等喜慶之日也祭祖,而且把文身等傳統習俗視為“祖先傳下來的規矩”而嚴格遵守,連文身的部位和圖案也沿襲“祖所刺之式”。

為什麼呢?查考的結果是:擔心死後祖宗不認。

他們堅信,如果女性活著時不文身,死後,祖先就不會相認,她就會變成無家可歸、四處遊蕩的孤魂野鬼。因此,世世代代的黎族女性,寧願忍受文身所帶來的肉體上的傷痛,也不願違背祖先的遺訓。這種堅定的信仰,構成了黎族文身傳承延續的保障。

即使在當代,黎族傳統文身的影響仍未完全消逝。我在樂東縣千家鎮等地的黎,看到那裡還保留著用黑炭繪面的習俗。姑娘出嫁時,其姐妹都要仿照舊時文身的紋樣,用炭在她的臉上繪黑紋,然後把炭系在腰帶上帶到夫家。直到酒宴結束後,方才可以去除。

至於樂東福報鄉的黎,在女子16歲那年春節的早晨,也要在臉上用墨畫幾條線,次日才能洗去。若非如此,出嫁時就要藏塊墨在裙頭。原因還是那一個:如果不這樣做,祖先就不認她。

三顧“雞心村”

我在調研期間,也發動其他人為我打探有關黎族文身者的訊息,很快,我便獲得一個小道訊息,昌江縣石碌鎮雞心村有位美孚黎族女性,曾於1983年文過身,但很少與外界接觸。

我的興趣立刻被調動起來,恨不得能馬上見到這位神秘的符姓文身者。在備了些簡單的禮品後,我一路打聽,來到雞心村符某家中,不料卻撲了個空。她的鄰居說,可能是下地幹活去了。我第二次又去拜訪,還是尋而未果。她好像在故意躲著我。

因時間倉促,腳傷仍未痊癒,山間路途難行,我決意不再折騰了,便找到了雞心村的村支書,希望他能幫我做一做“工作”。殷勤囑託後,天近傍晚時,我又趕回縣城的旅社,與一位開“摩的”的師傅約好,第二天一大早出發到雞心村。

第二天凌晨5點半左右,經過一番顛簸,我再次來到雞心村,終於見到了這位80年代後文身的黎族女性。在徵得她的同意後,我為她拍攝了一些照片,記錄下珍貴的文身圖案。

她的臉上是一些條狀文理,正面頸上又撒著小點點。我問她,這些圖案是否蘊藏著深層含義。她想了想,不能確定。

因為我們坐得很近,看著她臉上那清晰的文線時,我自己彷彿感到一種疼痛。因為我知道,傳統的文身過程非常殘酷,幾乎不採用任何麻醉或止疼措施,文身者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或他人的按壓強制完成。

那是一場刻骨銘心的對抗疼痛的考驗。符某對我說:“(文身圖案)都是用藤條上的刺生生地扎出來的,然後再用麻瘋樹籽灰上色。”

藤條主要有白藤和紅藤。利用藤條製作藤針時,先擷取一段藤莖,長短二三十釐米不等,一端留刺一至三四組(根)不等。單生之刺以粗壯、尖銳、鋒利者為宜,對生之刺以等長、等距、排列整齊者為佳。餘刺及皮剝掉,僅留骨幹。單針用於文刺單線、細線、圓點及其他細小的花紋圖案,雙針和多針用於文刺平行之雙線和較大面積的花紋圖案。

“傷口是不是很容易感染化膿?”我問她。

“保持藤針清潔就不會。”

“如果沒有白藤或紅藤怎麼辦?”我又問。

“都有。這裡隨處可見。”她笑起來,

又道:“就算沒有,也可以用其他植物的棘刺。”

我問她是否還記得文刺時的情形,她回答:“這不會忘。”她說,為她文刺的人和其他施術之人一樣,沒有現成的圖譜可參照,完全憑記憶和經驗而行。文身師一手握著藤針,一手握著拍針棒(可用筷子代替),藤針被輕輕敲擊後,面板就被不深不淺地刺破了。

符某的描述,使我好像聽得到輕微的聲響,臉上頓時有些僵冷。

這天,在與符某交談中,我對黎族文身那青黑色的上色顏料也有了一定了解。後來,我還曾特意收集、歸納了一下顏料的製作方法。

一種是用麻瘋樹籽灰拌水而成;一種是用螺殼灰、紅槌樹皮、藍靛草等加水適量,發酵一個多月後製成,既可文身,也可染布;另一種是用野生的黃豆葉、藍靛草加水和小魚蝦等發酵而成;還有一種是用墨汁加幾種野生草葉汁和樹葉汁混合而成。

其中,第一種的使用較為普遍,也很簡單:將其籽剝出,用竹籤穿成串後曬乾。使用時,將其點燃,上面倒扣一個鍋,其煙會將鍋燻黑,形成一層灰。將灰刮下,用水攪拌,即可用草棍、竹籤或雞毛等蘸取繪畫、打刺文身了。

這些來自田野、充滿草香和水氣的製作原料,在今天看來,頗為“環保”。當我瞭解到提取麻瘋樹籽灰的小細節時,深深感到黎族人的聰明和細膩。我每次想起這個奇巧的方法,都不禁暗自會心一笑。

女子的生死成人禮

無論文身的顏料如何“環保”,文身仍然是一種近乎自虐的人體雕飾行為,它使文身者有時甚至要面對死亡的威脅。至於古老的黎族文身為什麼能歷經數千年光陰而存在,有兩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一個細節是:在我走訪過的46位文身老人中,只有2位為男性,其餘44位皆為女性。第二個細節是:當地曾流傳一種為女兒搭建“布隆閨”的舊習。

經細心研究,我發現,黎族文身以女性為主,而且文身年齡一般都在“年將及笄”,即十三四歲即將成年之時。從我的實地調查統計結果來看,黎族女性的文身年齡多在8~20歲之間,其中以14歲左右文刺者居多。某些黎族女性,特別是本地黎女性文身部位多、面積大,手術很難一次性完成,多按部位分數次,在幾年內完成。

文身之後,父母要在自家旁或村邊為女兒搭建“布隆閨”,供女兒自由結交男友、談情說愛,甚至留宿不同血緣的男子。其間,即使發生性關係,乃至產子,也為社會所允許,不會受到任何歧視。但一般的情況是,男女雙方情投意合後,會各自向父母提出成婚意願,進入婚姻程式。尚未文身的未成年人,則不能享有這些權利。

可見,黎族文身具有成年與婚戀的標誌和允諾功能。文身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是“黎族女人的生死成人禮”。

在與黎族文身女性接觸的過程中,我還發現,最重要的文刺部位是頰和頦,特別是頰部,幾乎是每個文身者必不可少的文刺部位。歷史文獻中還有“為丈夫所溺愛者,則為之涅私處”,即文刺陰部的記載,但現已無從考證。

刻在身體上的族群標誌

我一向認為,黎族女性所文的圖案內有玄機,因為這些幾何形圖案,看上去好像很簡單,細究起來卻十分複雜。在調查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這些在特定部位交叉或平行的抽象圖形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揭開海南黎族文身的神秘面紗

從歷史文獻記載來看,這些圖式應為花、鳥、蟲、蛾、穀粒等具象圖案,但從調查結果來看,我所看到的具象類和字元類圖式較少,大部分圖式都已看不出其源出或所代表的物體形象。

調查結束後,我對收集到的文身圖式進行了梳理,發現這些抽象圖形中應該有蛙紋、雷紋、蛇紋等。

蛙是黎族的圖騰崇拜物之一,它象徵了黎族先民對風調雨順、衣食無憂生活的期盼和嚮往,寄託先民祈求人丁興旺和族群昌盛的美好願望。蛙紋主要出現在美孚黎和黎兩個支系的文身中。美孚黎的蛙紋主要文刺於前臂、手背和小腿上, 黎的蛙紋主要在小腿部,系簡體的疊蛙紋。透過實地調查,我認為,本地黎女性由頰紋和頦紋構成的“凹”字形面紋,也是抽象的疊蛙紋。雷紋或稱“雷神紋”,是黎族文身中比較常見的圖式。本地黎多將其文於手部, 黎和杞黎多文於頦部。這是黎族先民崇拜天體、敬畏雷神,藉以祈求護佑賜福願望的體現。

古越人及其後裔也奉行蛇圖騰,出於對蛇的崇敬,他們把蛇當成本氏族或部落的共同標記和象徵而刻畫於人體上。因此,我推測,黎族文身圖式中可能還有象徵蛇的抽象紋飾。我過見過的美孚黎女性頸、胸等部位密集的散點紋,可能就象徵著蛇腹部的鱗紋。

一種墨色線條,竟有如此多的文化意蘊,令人驚喜。近來,隨著研究的深入,我更加堅信,任何一種文化的出現,在某一特定的時期,都有其特殊的功用,黎族文身也一樣,那就是族群的標誌。

從大的族群來看,是黎族和其他民族相區分的顯著標識。

從海南島的範圍來看,那裡主要生活著黎、漢、苗、回4個民族,過去,只要看有沒有文身,就可以輕易地將黎族女性和其他民族區別開來。從全國乃至世界的文身民族來看,黎族的文身部位和以幾何形、抽象性為主的文身圖式,也特點鮮明,很容易區分辨別。

文身也是黎族各支系之間的區別標誌。劉鹹曾說, 黎與生鐵黎村,兩個村子能互相聽到彼此的雞鳴狗叫聲,但兩村的黎族女性所繪的面紋,卻大不相同。即使各支系內部小的支系之間,在堅持“大同”的原則下,也有區域性的差異。

文身這種古老而意蘊豐富的傳統文化正漸漸走向消亡,而我們所要做的、所能做的,也許就是用文字或影像定格歷史,記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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