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遇天姿豈偶然？
濡毫摹寫當留仙。
從今解識春風面，
腸斷羅浮曉夢邊。
誰能想到，這是在吳名人朝思暮想夢見一個女鬼之後為她寫的詩，這個女鬼又是文學作品中的虛構人物，她的名字叫杜麗娘，就是《牡丹亭》裡的女主角。
吳名人，字儀一，號吳山，他最有名氣的作品是《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你看的沒錯，這本書是他和他的三個太太合寫的一本牡丹亭評註。
古人喜歡對有名的作品進行評註，名為評註，有的時候過分到參與創作、修改，比如金聖嘆、脂硯齋等。
不過，一夫三婦合作一本書，恐怕是古往今來、寰宇內外空前絕後了。雖說稍後還有另一對夫婦也合寫了有關牡丹亭的書，但那本書畢竟是一夫和一妻的合作。
更傳奇的是，吳吳山這三個太太互相之間是不認識的。
先是第一個太太錢宜執筆評註，錢宜死後第二個太太譚則接手，後來譚則也去世，最終在第三個太太陳同的手上完成。
不知道吳吳山是怎麼操作的，要麼是他在選擇太太並且兩次續絃時都把熱愛《牡丹亭》當成了條件，要麼就是他對《牡丹亭》的感情濡染了每一名妻子。
總之，這是個誰也別想複製的奇蹟。
《牡丹亭》因為一出令人柔腸寸斷的人鬼自由戀愛，從它一誕生就風靡全國。在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故事開始的時候，正是王陽明、李贄、公安三兄弟們的心學、真性情最為流行的時期。受到江南自由的商業氛圍影響，人們對發軔於兩宋、強化於朱元璋時期的道學越來越不滿，他們要追求自由、感性、真實的戀情。
據說，《牡丹亭》的上演，曾經使得一位飾演杜麗娘的女演員完全進入角色，在舞臺上唱著唱著當場傷心而亡。有記載江南的一個大家族的小姐，也因為看完《牡丹亭》後，由於自己不能獲得杜麗娘那樣酣暢淋漓的愛情而鬱郁離世。
可見《牡丹亭》當時對人心觸動的力度有多強大。
但是到了吳吳山所生活的順治、康熙年間則有所不同了。
愛新覺羅氏從骨子裡仇視江南的人文氣氛，順應上意的一些文人則要幫助皇帝清理社會秩序，他們視《牡丹亭》為蠱惑人心的毒草。曾經有文人們要努力從《牡丹亭》裡剔除一個“情”字，努力張揚社會秩序。可是他們失敗了，儘管湯顯祖給他們留下了杜、柳二人被皇帝證婚並回家奉養父母的結局，但是他們發現，一旦沒有人鬼之戀，《牡丹亭》則是一座廢墟。
吳吳山與他的三個太太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以學術的名義為《牡丹亭》辯護。
在他們一夫三婦四人的著作之後不久，另一對夫婦也拿起筆，開始研究《牡丹亭》。這對夫婦更奇葩，他們對牡丹亭進行了與道學家們完全相反方向的努力，在其中增加了大量情色內容。
由於這次的主筆是太太程瓊，她以女性視角和感受對牡丹亭的情色演繹就顯得尤為有價值。
這本書就是吳震生和程瓊夫婦合寫的《才子牡丹亭》，主導者其實是媳婦程瓊。惟其如此，才處處滲透著女性意識，是久已壓抑的“君子好逑”的死灰復燃，在人慾的美好和肆意享用方面極盡筆墨之能事。
吳震生，清朝戲劇家，久居杭州的安徽人，科考不利，初為官即辭職，與當時特立獨行的怪人、山水詩大家厲鶚是好朋友。吳震生的好太太程瓊也是安徽黃山人，字飛仙，號轉華，還有一號無涯居士。
我們來看看這個小媳婦寫的詩：
《釋牡丹亭傳奇色情難環意》
【程瓊】
何自有情因色有，
何緣造色為情生。
如環情色成千古，
豔豔熒熒畫不成。
不能因此認為這兩口子耽於情色，《牡丹亭》戲詞的優美已經將男歡女愛昇華到唯美的高度。我們看湯顯祖最著名的《遊園》一句：
【皂羅袍】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在大清血腥獲得政權並磨刀整飭文人尤其是江南文人的野草時，是吳吳山及其太太們和吳震生夫婦藉著對《牡丹亭》的解讀，來抗拒道德倫理完全取代至情至性的人生追求。
程瓊的評註和解讀從女性視角出發，甚至用離題萬里、節外生枝的方法來引出新的話題，使人們關注牡丹亭的根本核心，而不是給杜麗娘戴上道學家的帽子，或者置換一顆理學的心。
作為已婚婦女，程瓊津津樂道於對牡丹亭的情色細節的解讀，這可能就是為什麼她需要自己的先生來合著的原因了。
不過你不要奢望能輕易看到這本書，如果你有圖書館外版書管理的朋友，或者能找到電子版，可以看看程瓊是怎麼把自己的體驗塞進她的評說的。文後附兩張該書的圖片，好奇者可以一窺。
通常，依照《紅樓夢》的邏輯，凡是飽經情色之苦的人，大凡最後都徹悟了，從程瓊的這首詩中隱隱也嗅到一點這方面的氣味兒。
《題彭祖張蒼像》
程瓊
苦惜年光戀幻身，白頭私擅夢邊春。
兒家酬酒悽然問，可有齊眉耦齒人。
（2020年5月20~6月 日，海口，圖片來自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