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蘇州,重遊滄浪亭,才發現蘇舜欽《滄浪亭記》中有這許多懸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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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蘇州,重遊滄浪亭,才發現蘇舜欽《滄浪亭記》中有這許多懸疑

本期話題

上週去蘇州,又一次到了滄浪亭。坐在滄浪亭的觀魚處,讀過蘇舜欽的千古名篇《滄浪亭記》,突然發現這篇世人耳熟能詳的文章居然有這麼多讓人難以讀懂的地方,而這些難懂的疑點竟都源於這一個字……

再往蘇州,重遊滄浪亭,才發現蘇舜欽《滄浪亭記》中有這許多懸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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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蘇州,重遊滄浪亭,才發現蘇舜欽《滄浪亭記》中有這許多懸疑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街對面那塊不起眼的小石牌坊。

上一回與它偶遇是在八年前。之所以說偶遇,因為那天我並不是專門來尋它的。只不過聽人說蘇州文廟的玉器不錯,我便隨意去逛一逛。

誰知逛完出來,卻在無意間瞥見這塊牌坊。牌坊既小,字的顏色又不甚顯,還得定睛端詳片刻,才認得出那上面寫的是“滄浪亭”。

但這一回,我帶著小妞和另一個朋友就是專程來尋它的。但不是衝著園子裡的亭臺水榭,實話實說,造園人的匠心獨運,我還不懂知賞。

真正吸引我的,是滄浪亭裡的人和故事,一個關於蘇舜欽的故事。

每年的秋季學期,我都會給二年級的本科生講授宋代文學。而蘇舜欽是其中一個繞不開的名字。說到蘇舜欽,便不得不提滄浪亭。年復一年地講了下去,冥冥中,好像跟這個只來過一次的地方結下了某種緣分。

從前看錢理群先生寫《周作人傳》,那個孤獨的傳主人總在風雨交加的夜晚點一盞油燈,到黃卷之中尋找投契的古人隔空對談——

“風雨故人來”,踏上滄浪池邊的小石橋,我想我也是來尋訪這樣一位“故人”的。

所以進了園子,我並沒有直奔假山上那座題額“滄浪”的石亭,而是沿著水邊的一溜長廊徑直去了“觀魚處”,蘇舜欽的《滄浪亭記》樹碑勒石,正立在那裡。

再往蘇州,重遊滄浪亭,才發現蘇舜欽《滄浪亭記》中有這許多懸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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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碑是已故蘇州圖書館館長蔣吟秋先生手書。雖說是碑,卻寫成一個四條屏的樣式,立在亭子的正當中。

我一面把玩碑石上的書法,一面逐字讀了下去。直到這一段,突然出現了一點疑惑:

噫!人固動物。情橫扵內而性伏,必外寓扵物而後遣。寓久則溺,以為當然。非勝是而易之,則悲而不開。惟仕宦溺人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扵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勝之道。

予既廢而獲斯境,安扵衝曠,不與眾驅,因之復能乎內外失得之源。沃然有得,笑傲萬古。尚未能忘其所寓,故用是以為勝焉。

——蔣吟秋書《滄浪亭記》

再往蘇州,重遊滄浪亭,才發現蘇舜欽《滄浪亭記》中有這許多懸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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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滄浪亭的園內,還有另外一幅由清代書法家勒方錡書寫的《滄浪亭記》,結句竟然也同蔣吟秋先生一樣,寫作“故用是以為勝焉”。)

蔣先生寫的最後一句是“故用是以為勝焉”,而我熟悉的版本往往寫作“自用是以為勝焉”。

雖然“故”和“自”只是一字之差,但二十幾年前恩師曾經教育我說:一件書法作品,

書寫的好壞尚在其次,首先得保證文字內容準確無誤。

恩師仙逝前,曾手書小楷一幅贈我,內容是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不幸在那幅作品中,“釀泉也”被誤寫作了“醉泉也”。我無法確知出現這個失誤,是因為老師手裡的歐陽修文集有訛字呢,還是他下筆的時候偶然記錯了。但這麼多年來,一看到這件作品,再想起老師的教誨,我心裡總不免要生出一點遺憾。

再往蘇州,重遊滄浪亭,才發現蘇舜欽《滄浪亭記》中有這許多懸疑

“故”,還是“自”?我的思緒還在這兩個版本異字間糾纏不清的時候,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又浮現了出來。

我發現無論用哪一個字,“尚未能忘其所寓,故(自)用是以為勝焉”這兩句與前面兩句“沃然有得,笑傲萬古”之間的文脈都是斷裂的,邏輯關係始終接不起來。

在《滄浪亭記》的最後一段裡,蘇舜欽想要表達的應該是這樣一番意思:每個人的天性都有可能被非分的情慾矇蔽。慾望總是因為特定環境的刺激而像野草般瘋長,最終會將這個人純真的本性徹底吞噬。

在各種各樣的慾望中,蘇舜欽說,對仕途功名的執迷不悟為禍最烈。因為“進奏院獄”而被逐出朝堂的蘇舜欽蟄居吳中,幸運地遠離了名利場的喧囂。在滄浪亭,他反躬自省,透過艱難的自我否定逼出了仕宦的餘毒,終於返璞歸真,脫胎換骨。

再往蘇州,重遊滄浪亭,才發現蘇舜欽《滄浪亭記》中有這許多懸疑

當蘇舜欽說出“沃然有得,笑傲萬古”的時候,顯然,他堅信自己的人生境界已經超越了從前那些專意仕途、至死不悟的“才哲君子”。可要是這樣的話,蘇舜欽又怎麼會在接下來的一句中說出“尚未能忘其所寓”的話呢?

“所寓”可以做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為“寄寓之地”,二為“寄寓之情”。但無論是地還是情,它所指向的都是非分的情慾。因為前文中說“情橫扵內而性伏,必外寓扵物而後遣”,寓居於外物之中者正是情慾。具體到蘇舜欽個人,他的所謂情慾就是仕宦功名之心,情慾寄居之地就是仕途官場。

一個剛剛才誇口“沃然有得,自詡“笑傲萬古”的人,緊跟著便改了口風,說“尚未能忘其所寓”,承認自己對名利場中的往事還不能釋懷,必須藉助於“是”——最後一句中的“是”字,有人解釋作滄浪亭,也有人以為指《滄浪亭記》——來把它壓服下去,那他豈不是自相矛盾,進退失據?

這樣的人,這樣的文,憑什麼名垂千古?

所幸坐在觀魚處的時候,我揹包裡還裝著筆記本——這絕不是刻意要裝出一副學究的模樣,只是擔心放在民宿裡會遺失了,所以縱然辛苦些,也不得不隨身攜帶——於是開啟《四庫全書》來檢索,這才發現了癥結的所在:

除了清朝編纂的《江南通志》寫作“沃然有得,笑傲萬古”之外,其餘各書,如歐陽修編《蘇學士集》,呂祖謙編《宋文鑑》、鄭虎成編《吳都文萃》以及賀復徵編《文章辨體匯選》都寫作

“笑閔萬古”。

“笑閔”即“閔笑”,也就是憐憫嘲笑的意思。

如司馬光《名苑序》有言“至有依聲襲韻,強為立理,誠可閔笑者甚眾”,“閔笑”正作此解。《滄浪亭記》的原文若做“笑閔”,斷句應該是這樣的:

笑閔——萬古尚未能忘其所寓,自用是以為勝焉

“萬古尚未能忘其所寓”都是“笑閔”的賓語。

這句話是說,蘇舜欽自信已經跳出了仕宦的桎梏,獲得了精神的自由——即他宣稱的“沃然有得”——於是乎轉回頭來再度審視往古(即“萬古”)那些溺死於仕途的失敗者,不免生出憐憫嘲笑之慨。由此才引出了蘇舜欽超邁前人的豪言壯語:

“自用是以為勝焉”。

這個“勝”字意指勝於古人,而非勝於情慾。

比肩前賢已不容易,更何況超越他們?更何況要在獨自反省、毫無依傍的過程中超越他們?

“自——用是以為勝焉”。只這一個“自”字,不難味出蘇舜欽的高傲與自負。

再往蘇州,重遊滄浪亭,才發現蘇舜欽《滄浪亭記》中有這許多懸疑

可惜的是,這一整段文字的原貌隨著《滄浪亭記》的流傳而被漸漸寫走了樣。最初的訛變應該是從“笑閔”被誤寫作“笑傲”開始的。

“笑閔”訛為“笑傲”,斷句便只好斷作“笑傲萬古”。於是“尚未能忘其所寓”數字孤懸,既接不住上文的“沃然有得”,也無法與下文的“自用是以為勝焉”連為一氣。為了稍事彌縫,後來人又改“自”為“故”,將最後兩句解釋作“一時還擺脫不了對情慾的沉溺,只好藉這滄浪亭(或《滄浪亭記》)來壓服於它。”

這一改雖然把末兩句的因果關係勉強連綴了起來,但它們與“沃然有得、笑傲萬古”的自相矛盾卻仍是無法調和。至於別的傳抄版本又將“自”錯寫成了“目”,斷句因而訛作“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為勝焉”,那就更是南轅北轍,越說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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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原創&網路

再往蘇州,重遊滄浪亭,才發現蘇舜欽《滄浪亭記》中有這許多懸疑

TAG: 滄浪亭蘇舜欽勝焉萬古笑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