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這個問題，源於一位網友在我文章下的評論：“大字不識一個的丫鬟說出和寶玉上的字正好是一對的話來”。
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丫鬟”，當然是指鶯兒。因為鶯兒的確說了寶玉的“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和寶釵金鎖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是“一對兒”。
鶯兒說兩句吉祥話是“一對兒”有沒有深意？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單獨寫文章來論述，我也的確寫過這樣的文章。但是說鶯兒“大字不識一個”，是不是太武斷了？
丫頭是否識字，並沒有嚴格規定，更不是階級分界。《紅樓夢》裡，也沒有直接描寫過丫頭是否有“識字權”。但是隻鱗片爪，我們還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
寶玉寫了“無可雲證，是立足境”的短偈，倒頭睡了。黛玉來訪時，襲人請求：“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麼話”，似乎是襲人不識字。但是也可能是寶玉寫得詞淺意深，襲人文化水平低，“每一個字都認得，連起來卻不知道什麼意思”。
這不能證明襲人不識字。彆著急，還有呢。
“壽怡紅”寶玉提議行酒令，襲人說：“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旁邊最擅長辭令的麝月，和最尖刻磨牙的晴雯，都沒有反駁，可見襲人所言是實。也就是說，怡紅院裡的丫頭，是不識字的。
寶玉是孫輩男女中最得寵的，他的丫頭也是配置最高的。連怡紅院裡的丫頭都不識字，別的丫頭就更不用說了吧？
彆著急，還有呢。大觀園裡住的，又不是全姓賈！
黛玉當初跟賈雨村學習時，有“兩個伴讀丫鬟”。雖然我們不能確認，跟著她千里進京的雪雁，是不是“兩個伴讀丫鬟”中的一個，但至少可以證明，林家的丫鬟有識字的，那麼雪雁當然也有可能識字。
林家的丫鬟可能識字，賈府的丫鬟為什麼就一定不能識字呢？抄檢大觀園裡，在司棋的箱子裡抄出了潘又安寫的情書。雖然文字不甚高深，但畢竟是信，不是圖畫。而這樣違禁之物，司棋也絕不可能找人代讀。從這點來看，司棋肯定是認得字的。
賈府選擇丫鬟，並沒有把讀書識字作為考量標準。在給寶玉配置“好丫頭”時，也不會考慮這個因素。所以，怡紅院的丫鬟不識字，未必別的丫鬟也是睜眼瞎。
況且，寶玉學習，有書房、有賈代儒這樣的“名師”。元迎探惜讀書學習，卻是在內宅之中。黛玉初來時，賈母曾說過一句“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似乎迎探惜也有專門的學習場所，但當然不是族中家塾，因為家塾裡粗“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不適合女孩子們進出。
那麼，三春應該是在專門的“女校”、“女班”裡學習。這樣的話，她們當然可能帶著隨身的大丫頭“伴讀”，司棋也由此得到了寶玉丫頭們不可得的認字機會，給後來傳遞情書創造了條件——從這個角度來說，寶釵所說的“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也不是全無道理。
不過寶釵常常心口不一。她一邊說“作詩寫字等事，也非你我分內之事”，一邊卻因學問引來眾人的稱羨，成為大觀園裡與黛玉齊名的才女。所以她說了“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也不一定就證明她身邊丫頭不識字。
證據是香菱。香菱在跟黛玉學詩之前，就“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當然香菱在人販子手裡，已經長到十二三歲。而人販子完全可能教她讀書識字，像“揚州瘦馬”習學歌舞一樣。人販子的目的是獲得厚利，卻在客觀上增加了女孩子們的技能。香菱呢，則是學到了啟蒙的文化知識。
但是到了薛家之後，香菱先是服侍薛姨媽的，也算是服侍寶釵，所以寶釵給她起名字。這個階段約有一年（鳳姐說薛蟠“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不知打了多少饑荒”），這期間寶釵自己讀書學習，會對香菱毫無影響嗎？可以影響香菱，難道就一定不會影響從小到大、服侍她時間更長的鶯兒嗎？鶯兒一定不能透過耳濡目染，學到簡單的文化知識嗎？
司棋一定識字，黛玉的“兩個伴讀丫鬟”也一定識字。非要說鶯兒不識字，這結論太武斷了。
就是退一步說，鶯兒真的不識字，聽到了寶釵“唸了兩遍”之後，還不知道這十六個字的兩組吉祥話，恰好能湊成一對兒？
這樣簡單的俗語，還用得著什麼陰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