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華春瑩諷刺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的言行舉止非常像魯迅小說《祝福》裡的祥林嫂，沒想到因此上了熱搜，又引發了一輪女權和男權的大戰。
女權主義者認為，祥林嫂是千千萬萬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舊社會婦女的典型，看客非但不同情她的悲慘命運，反而還要盡情嘲笑她。
如果我們現在把祥林嫂當做是貶義詞去諷刺別人，那與魯迅筆下那些冷酷的看客有何區別？
反對者則認為，《祝福》裡的祥林嫂固然是可憐的，但是“可憐之人也必有可恨之處”，如果不是她後來反反覆覆絮絮叨叨地訴說兒子阿毛被狼吃了的事情，也不會讓人心生厭煩，淪為笑柄。
所以，現在人們口中的祥林嫂，已經不是小說中特定的人物形象，而成為了一類人的代稱，用以形容那些成天嘮叨廢話的怨婦形象，用來形容蓬佩奧是完全沒問題的。
兩派各執一詞，其實各有各的道理，分歧在於小說中特指的祥林嫂和大眾心中泛指的祥林嫂，已經不是同一個形象了。
所以我對這次爭執更感興趣的點是，祥林嫂究竟是怎麼變成一個貶義詞的？
先從小說裡找找答案。
我們首先要明確的是，魯迅在小說《祝福》裡，諷刺的到底是嘮叨的祥林嫂，還是冷漠的魯鎮看客？
童養媳出生的祥林嫂在第一個丈夫死掉後，不願意屈服被婆婆賣掉的命運，逃出了夫家，來到魯鎮打工，幹活手腳麻利，比男人還勤快。
不料卻被婆婆設計抓回去，強迫她嫁給了第二個男人，儘管她拼死抵抗，還是沒能逃離像牲口一樣被賣的命運。
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裡，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
可是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唸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
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但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
喉
嚨已經全啞了。
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鬆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
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裡，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她嚎叫、廝打，甚至是自殺，都沒能阻止自己被強暴的命運，可是這一切，卻是同為女性的衛老婆子和四嬸等人，以一種稀鬆平常、透著麻木的八卦語氣說出來的，怎能不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祥林嫂被打的沒辦法，第二個丈夫對她還不錯，她又生下了孩子，就準備踏實地過日子。
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丈夫害傷寒病死了，她本來是個勤快能幹的人，“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兒子也沒了，她被大伯趕出了家門，迫於生計，她回到了四嬸家做事。
被生活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磋磨，祥林嫂的眼睛裡已經沒了神采，“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連記性也差了很多。
更何況，全鎮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她改嫁彷彿是她的錯，她成了不潔的女人，四嬸家祭祀的時候不要她沾手，人們的眼神裡帶著赤裸裸地鄙夷。
如柳媽之流，還要拿她的“不貞”取樂：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麼？”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麼後來竟依了呢？”
“我麼？……”，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麼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麼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麼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一下。”一個看著她的疤，應和道。
但真正讓祥林嫂被魯鎮人笑話、厭煩，乃至讓她成為怨婦代名詞的，卻是她的“嘮叨”。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裡沒有食吃，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
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桂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裡，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逢人她就說：“我真傻，真的，”
見到別人家的小孩她就說：“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麼大了……”
開始，人們樂於聽她的訴說，彷彿是一種娛樂活動：
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後來，人們聽煩了，祥林嫂又沒有新的悲劇故事供他們咀嚼取樂，他們對祥林嫂那點點僅有的同情便統統變成了厭憎，甚至還要一次又一次地刺激她：
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麼？”
魯迅寫道：“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鑑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彷彿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
顯然，雖然魯迅以極冷極淡然的筆觸寫下了祥林嫂的悲劇，又用“天真的殘忍”去描繪魯鎮人對祥林嫂的態度，似乎將祥林嫂寫成了一個可笑的異類，而魯鎮人是正常的大多數。
但毫無疑問，魯迅是同情祥林嫂的，他諷刺的是那些以他人悲劇取樂的看客，還有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甚至不能給弱者一點點軟弱空間的社會。
祥林嫂的悲劇之所以震撼人心，在於她並不是一開始就逆來順受地屈服於“做女人的本分”，而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反抗失敗之後被生活重重捶倒在地，最終失去了希望，才成為了別人眼中嘮嘮叨叨的怨婦、瘋女人。
可是，大多數人，就跟小說裡的魯鎮人一樣是庸眾，缺乏同情心和同理心，是感受不到作者更深層次的寫作意圖的。
他們只能透過表面的描寫和看客的反應，去歸納總結祥林嫂是一個賣慘的、愛嘮叨的怨婦形象，對她產生了魯鎮人式的鄙薄，進而將祥林嫂作為一個貶義詞去使用。
就像江歌的媽媽，因為三年多來堅持不懈地要起訴劉鑫，為女兒討一個公道，已經被很多網友稱為新時代的祥林嫂。
無數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看客在咀嚼完這場悲劇，施捨了一點點稀薄的同情之後，轉頭就要怒斥從女兒的悲劇裡走不出來的江歌媽媽是在“作秀”，真是何其可笑！
無獨有偶，在美國遇害的留學生章瑩穎的父母、在德國遇害的留學生李洋潔的父母、在加拿大遇害的留學生林俊的父母等等，都要在堅持為孩子追尋正義的過程中，被冷漠的看客諷刺為祥林嫂，甚至還要承受無端的謾罵、揣測和抹黑。
李洋潔案發生的時候，國內的媒體忙著吃人血饅頭，為了點選率不惜抹黑自己同胞的形象：
進入21世紀的魯鎮人會上網了，但是說出來的話和百餘年前別無二致：
大眾對祥林嫂的誤讀，再次證明了魯迅對人性的深刻洞察，祥林嫂和魯鎮人雖然是虛構的，但他們的故事卻無數次地在人類社會上演。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人們對弱者給予的同情是極為有限的，如果弱者不能在人們預估的期限站起來，如果她“竟敢”對自己的委屈念念不忘，那麼不僅同情要被全數收回，還要被鄙夷嘲諷。
有人會問，祥林嫂被誤讀的命運，和她是女性有沒有關係呢？
當然有。
通常在社會上處於弱勢地位的女性，往往會連話語權都被剝奪，這是毫無疑問的。
10月23日在韓國上映後引發熱議的《82年生的金智英》，和它的原作小說一樣，著力探討的是東亞女性因其性別在社會生活方方面面受到的不公與歧視，其中很關鍵的環節，就是女性話語權的喪失。
小說中的金智英，很可能是患上了產後抑鬱症，她症狀發作的顯著特徵，就是用其他人的身份為自己發聲。
比如過節的時候，金智英要和丈夫回婆家，用幾天的時間為全家人準備牛骨湯底、煎餅和年糕，但是卻不敢說自己累了，也不敢說想要回自己家過節，只有病了之後，才能以金智英母親的身份，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她沒法用自己的身份說出內心的真實想法，否則分分鐘會收到“祥林嫂警告”。
所有人，甚至連醫生，都覺得全職媽媽是多麼輕鬆的一份工作，有什麼可抱怨的？“煮飯用電飯煲，洗衣服用洗衣機，手腕怎麼會疼？”
“金智英心想，那些髒衣服不會自己走進洗衣機，也不會自己沾水淋洗衣液，洗完以後更不會自己走到衣架上把自己晾起來；吸塵器也是，不會帶著吸頭到處吸、到處拖。這醫生真的有用過洗衣機和吸塵器嗎……不論哪個領域，技術都日新月異，儘量減少使用勞力，而唯有‘家務’始終得不到大家認同。”
甚至和金智英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都可以隨意鄙視她是個“媽蟲”，而她所做的，只不過是在推孩子去公園散步的時候，“享用”了一杯價值1500韓元的咖啡（相當於9元人民幣）而已。
未來在韓國，也許金智英也會和祥林嫂一樣，變成一個貶義詞，因為男性群體在不遺餘力地抹黑和抵制這部小說和電影。
以韓國最大的搜尋引擎NAVER為例，電影目前有4。5萬左右的韓國網友打分，評分6。68分，這其中，男性網友給出的平均分是2。84分，女性網友給出的平均分則高達9。5分。
這種評分上的撕裂，也從側面反映了男女爭奪話語權的激烈程度。
金智英的遭遇，正好可以說明祥林嫂是如何一步步變成貶義詞的。
她們因為結婚生子，被剝奪了獨立個體的身份，成為“XX老婆”、“XX媽媽”這樣的附屬品，甚至不被允許發出負面的聲音。
因為幸福的家庭和社會，不需要不快樂的妻子和媽媽。
好看，就要點個“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