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一部“紅樓”,堪稱痴人說夢

易中天:一部“紅樓”,堪稱痴人說夢

毒打寶玉

文 / 易中天

黛玉葬花

黛玉葬花,

是先知者的時代傷感,

批判者的悲憫情懷。

古老的文明,

能夠“質本潔來還潔去”嗎?

一、葬花詞與石頭記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熟悉《紅樓夢》的都知道,這是林黛玉的葬花詞。當時她在花冢前痛哭,還說出這樣的話: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但,為什麼呢?

多愁善感,無病呻吟,頭天晚上慪了氣?

怎麼會!《紅樓夢》可不是言情小說。

事實上,作者告知了原因,只不過繞了彎——黛玉哭著吟完葬花詞,正自傷感,卻聽見山坡上也有悲聲。她的反應便是: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子不成?

確實。那個痴子,便正是賈寶玉。

不過,跟愛不愛的,並無太大的相干。

沒錯,這部奇書確實寫了愛情,還是三角關係。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木石前盟,一個是金玉良緣。但,薛寶釵痴嗎?當然不。其他人那些人,也不。

痴的,只有寶哥哥和林妹妹。

所以葬花的,也只有他們兩個。

賈寶玉天生就痴,他的痴是自帶的,就像某些英雄人物的自帶光環。不過,同為有靈性的石頭,孫悟空的不同凡響表現為發現水簾洞,自稱美猴王,賈寶玉的非比尋常卻居然是痴言痴語: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則是泥做的。所以他見了女孩子便神清氣爽,見了男人卻覺得濁臭逼人。

依照世俗的標準,這豈非昏話?

作者卻意猶未盡,又寫了個甄寶玉。甄寶玉是賈寶玉的映象,其頑劣憨痴幾乎如出一轍。比如,他說女兒二字要比阿彌陀佛和元始天尊的寶號還尊貴,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口才能說;讀書的時候要有兩個女孩子陪著才認得字,否則就自己心裡糊塗;平日裡在外面暴虐浮躁,回家來見了女孩子則溫文爾雅,就像換了一個人。甚至捱打吃不消時,居然也只要“姐姐”“妹妹”地叫起來,便不疼了。

呵呵,怎一個“痴”字了得!

寶玉的痴,無疑是《紅樓夢》作者的。這位作者,學界的主流意見認為是曹雪芹,可惜質疑之聲也不絕於耳。其實此事恐怕永無定論,除非有新的出土文物作為鐵證。靠得住的是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並題一絕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這其實就夠了。即便此書另有原作者,曹雪芹也是懂他心思的,甚至將其“痴”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總之,無論作者是一人、兩人還是多人,都可以肯定必是是痴人。

一部“紅樓”,堪稱痴人說夢。

歷史上沒有這樣的作品。曹操痴嗎?宋江痴嗎?孫悟空痴嗎?西門慶痴嗎?以痴人為男一號的,前所未有。更何況除了賈寶玉,書中的男人幾乎全部乏善可陳。就連還算可圈可點的柳湘蓮,其重情重義和愛乾淨也都未能免俗。

那些女人卻無不精彩,包括窮親戚劉姥姥,戲份不多的丫環小紅,討人嫌的趙姨娘,狗仗人勢之王善保家的,個個讓人過目不忘。可以說,這本書就是女人的世界,其他那些男人則只是配角,除了認為女兒清潔如水的賈寶玉。

這樣的世界,獨一無二。

因此“四大名著”的說法是荒唐可笑的,也只有《紅樓夢》才堪稱偉大。她就是中華史上最偉大的文學作品,沒有之二,絕對唯一,而且非痴人不能寫出。所謂痴,也就是用靈魂來寫作,其他人則不過腦子好使,手藝高超罷了。

當然,那已經非常了不起,還有望塵莫及的。

事實上只要稍有眼光,就能輕易地將《紅樓夢》與中國其他古典小說區別開來,因為她有著迥異別人的氣質。這種氣質無妨稱之為詩性。中華本是詩國,詩風源遠流長。可惜到了元明清,往往沒了精神,只剩下格律。誰能想到,柳暗花明,詩的“文藝復興”竟由《紅樓夢》來實現。儘管此曲只應天上有,且是絕響,卻仍然值得我們額手稱慶。

詩無達詁,而《紅樓夢》幾乎無解。唯其如此,才會讓眾多讀者如醉如痴。也許,只有《水滸傳》同樣經得起咀嚼和琢磨,因為書中人物的命運和選擇耐人尋味。可惜《水滸傳》的主題毫無懸念,全書更無詩性可言。畢竟,施耐庵並不痴,毋寧說相當清醒。這使他創造了另一種價值,也有權與詩無關。的確,小說就是小說,不必硬得是詩,正如痴人未必都是詩人。但,真正的詩人卻非痴不可。

痴,才是解讀《紅樓夢》的鑰匙。

鎖眼卻正在第一回,作者也留下了線索——女媧補天時剩下的石頭,一個沒用的東西。這個沒用的東西居然會去了紅塵之中,這本身就不合情理。不甘寂寞是講不通的,由於那一僧一道的講述而動了凡心更沒道理。請問,這兩個神職人員從何而來,為什麼要到青埂峰下說三道四?他們又哪來的神通,能夠把巨石變成美玉?還有,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本是整數,女媧為什麼要多出個零頭,還棄之不用?

這不是障眼法,那頑石也必有使命。

眾所周知,女媧在中華文化系統中自有象徵意義。她是我們民族的偉大祖先,也代表著曾經的美好時代。儘管那個時代明顯地被理想化了,然而理想化正意味著批判性。換句話說,正因為對現實不滿,才會美化過去。為此,必須重建女媧的世界,哪怕只是在想象中,哪怕只是試他一試。

我們知道,這就是大觀園。

修建大觀園有著表面上的正當理由,真正的主人賈元春卻一天都沒有住過。住在裡面的是五個女孩子和寶玉,再加他們的寡嫂稻香老農李紈。這就等於是在世俗社會之外另闢特區,以便那石頭完成使命。賈元春這位娘娘,則無妨看作女媧的現身。也因此,抄檢大觀園便只是遲早的事。

事實上世俗社會和現存秩序,早就預感到那銜玉而生的來者不善,尤其是賈政。偽善者的本能告訴他,作為純真之天性,痴是充滿危險和無可救藥的。如果不迅速將其扼殺在萌芽狀態,自己培養的便是掘墓人。那還不如殺了。

所以,他對賈寶玉大打出手,恨不得把唯一的嫡子往死裡打,絕非一時衝動的氣急敗壞,毋寧說是已在潛意識中將對方視為死敵。事實證明,這個名字諧音“假正經”的傢伙感覺並不錯。畢竟,他只是虛偽古板,卻並不弱智,尤其是在事關那個寄生蟲階級的核心價值和核心利益之時。

名字暗示“花香也有殺傷力”的襲人,則無妨看作現存秩序派出的色情間諜,如果現存秩序有意志的話。作為宗法體制的既得利益者,儘管她的利益少得可憐,卻也有著維護以往歷史法則的自覺。她的反感林黛玉,效忠薛寶釵,以及向王夫人告密,都出自本能。這個唯一與寶玉有過肌膚之親的丫環,甚至以自己的去留為籌碼,約法三章,哄得那痴人滿口答應: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

結果怎麼樣呢?

痴話照講,胭脂照吃,愛讀書的樣子照舊不做,也仍然要用女孩子的洗臉水,讓那襲人徒喚奈何。這不奇怪。作為書中的人物,花襲人也好,政老爺也罷,當然都不可能知道秘密所在——賈寶玉其實就是假寶玉,也就是真石頭。

真石頭是痴心不改的。

易中天:一部“紅樓”,堪稱痴人說夢

埋香冢黛玉泣殘紅 (清)孫溫繪

二、寶黛之爭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賈寶玉一見到林黛玉,便痴病大發。如果說這痴話還能讓人接受,甚至頗感親切,那麼,接下來的動作就無異於在賈府引爆了核彈——他摘下那玉,惡狠狠地摔去,嚇得眾人一擁而上,爭相去拾。賈母也像丟了魂,急忙將他摟在懷裡說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痴人自己哭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煞是沒趣。如今來了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

好吧!就算不是好東西,為什麼以前不摔,林妹妹來了才狠命摔去?還有,林黛玉見了他大吃一驚,心裡想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這又是為什麼?

換句話說,這兩人到底什麼關係?

當真“木石前盟”嗎?

未必靠得住。沒錯,絳珠仙草為報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之恩,下凡用一生的眼淚還他,確實誰都能理解。然而唯其如此,反倒可疑。非凡的《紅樓夢》會這麼簡單?何況這是甄士隱在夢中聽來的,誰不清楚甄士隱就是“真事隱”?

他倆一見如故,其實奇怪。

初讀《紅樓夢》而不喜歡黛玉的大有人在。這個林妹妹有什麼可愛呢?病病殃殃,怪里怪氣,使小性子,說起話來噎死人,動不動就掉眼淚。是的,姑娘確實冰清玉潔,才華橫溢。但,這些玩意兒能夠當飯吃、過日子嗎?

最讓人受不了的,還是她的小心眼。

小心眼無處不在。薛家搬進榮國府不久,薛姨媽讓人給王熙鳳和姑娘們送宮花。別人都是收下道謝,只有林黛玉問是單送自己,還是人人有份。聽說都有,便冷笑著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其實先送別人,只是因為順路,先得的也沒挑三揀四,她這難道不是多疑?

但,如果考慮到花是誰送的,就怪不得黛玉。

與林黛玉相反,薛寶釵來得悄無聲息。嚴格按照寫作的法則,可以說她連個出場都沒有。來了以後也只是跟姐妹們看書下棋做針線,安靜得毫不起眼,接著又養起病來。

換句話說,寶姑娘原本無心做什麼“第三者”。

林黛玉卻警惕頓生,薛寶釵則渾然不覺。

賈寶玉自然更是渾渾噩噩。他只是慶幸先來了個神仙似的妹妹,如今又來了個菩薩般的姐姐。姐姐養病,當然要去探望,沒想到無意中知道了寶釵竟有金鎖。金鎖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四個字,與自己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壽恆昌”當真一對。只不過後者是天生,前者是人為。

這個至關重要的差別,當時並沒有人注意到。

林黛玉卻來了。儘管事先不可能知道,這裡會有“金玉良緣”的暗示,但她來了便半酸不酸——先是笑言自己來得不巧,後是藉著丫環送手爐奚落寶玉,等到喝酒時又是她來對付多管閒事的李嬤嬤,好像她才是這屋裡的主人。

如此倒也罷了,寶釵也並不在意,還忍不住笑著在黛玉的腮上擰了一把,道是顰丫頭這張嘴,讓人恨也不是,喜歡也不是。但是辭別時,黛玉先是問寶玉走不走,然後又親自給他戴斗笠,還要反覆端詳,這就儼然“宣示主權”了。

那麼,薛寶釵此刻什麼反應?

沒有交代,也許不必。甚至到了王熙鳳半開玩笑,公開撮合寶玉和黛玉時,她還跟著起鬨。當時,寶玉和鳳姐中了馬道婆的魔咒,剛剛甦醒過來。黛玉唸了聲佛,寶釵便笑著打趣道,這如來佛祖也太忙了,還要管林姑娘的姻緣。

如此說來,這薛寶釵竟是個沒心沒肺的?

當然不是。金釧被辱自盡,王夫人明白自己一巴掌打掉了賈府“寬柔以待下人”的祖宗顏面,正在心亂,薛寶釵卻四兩撥千斤,為她做無罪辯護——誰知道那丫環是不是自行失足落水?就算負氣而死,也不過是個糊塗人。這件事其實犯不著過意不去,多賞些銀子便已是盡了主僕之情。

自行失足落水?呵呵,那是井,不是湖。

然而薛寶釵絕非冷血動物。王夫人找不到新衣服給金釧妝裹,她立即說自己剛好新做兩套,還說從來就不計較什麼忌諱之類。認真說來,寶姑娘原本無此義務,只能說她心存善念。更何況,就算這是為了替王夫人贖罪,那也得她承認王夫人有罪不是?只不過,她識得大體,懂得輕重。

事實上,這位從孃胎裡就帶來熱毒、必須常年服用“冷香丸”的千金小姐並不壞,甚至也不冷。如果說由於趙姨娘是賈政的枕邊人,善待賈環還可以解釋為工於心計;那麼她挺身保護命運坎坷的香菱,暗中幫助家境貧寒的岫煙,出錢出物為史湘雲做東設宴又圖什麼?有回報嗎?

何況她還做得那麼平和自然。尤其是螃蟹宴,簡直就像順水人情。如此處處留心留意,時時小心翼翼地照顧到弱者的感受,是難能可貴和值得肯定的。難怪大大咧咧的史湘雲最喜歡薛寶釵,賈府上下也幾乎都偏向她。的確,寶釵眼裡滿是人,黛玉卻只有花,甚至不曾正眼看過趙姨娘。

將薛寶釵看作陰謀家,是小看了《紅樓夢》。

實際上《紅樓夢》的深刻之處,恰恰在於薛寶釵的無可挑剔和無懈可擊。她甚至就是儒家倫理的道德楷模,還貨真價實。她的溫柔體貼、低調儉樸、謙讓隨和,也都不是裝出來的,毋寧說是在自覺踐行仁義禮智信和溫良恭儉讓。就連點戲時故意討賈母歡心,也應該解釋為恪守孝道。要知道那可是老太太出面給她過生日,哪能只顧自己開心呢?更何況點第三齣戲時,居然還兼顧了寶玉的喜愛和情趣。

這樣做人,豈非賢惠?

當然如此,只不過是世俗的。悲劇也在於,世俗的賢惠偏偏碰上了天生的痴心。其實,寶玉對人之體貼,毫不亞於寶釵,堪稱掏心掏肺。可惜他只體貼女孩子,再加可以看作女孩的男孩。寶玉甚至氣哼哼地說,好端端的女兒若是嫁給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混賬得比男人更可殺了。

也是。水和泥攪在一起,豈非汙泥濁水?

那麼,如果黛玉嫁給寶玉,也會這樣嗎?

結論是不會。因為那痴人本非泥土,而是石頭,只不過蒙塵而已。這就必須用水來洗,而且非淚水不可。人們往往不能理解林黛玉哪來那麼多眼淚,殊不知這正是絳珠仙草的使命所在。沒錯,她不是來還債,而是來啟蒙的。因此必須沒完沒了地發痴使性子,直逼得寶玉再摔那玩意。

也因此,他倆根本就不可能有婚姻。

薛寶釵其實也跟石頭有關。她住的蘅蕪苑,迎面是插天的大玲瓏山石,四周環繞著各式石頭,看不見房屋,也沒有花木,只有異草。目光敏銳的學者注意到,這意味著薛寶釵善於把心思藏起來,她是用淑女厚殼隱藏真情懷的人。

這樣的人當然無法以心換心,儘管寶玉也曾因她的嫵媚風流發呆,她則在寶玉身邊繡過鴛鴦。然而終究,作為綱常倫理的傑作,這姑娘只是一把人工打造的金鎖。鎖,能夠讓石頭開竅嗎?當然不能,何況還是金的。

更何況,她還把自己鎖起來,封閉在石頭中。

因此,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寶黛之爭。就算有,也不是他們個人的事。要知道,石頭和洗石頭的眼淚,對於那現存秩序即便不是異端,也是異類。這就必須干預,且只能使用世俗的方式。所以,如果不是以心心相印,而是以明媒正娶為成敗標準,那麼,林黛玉早就“輸在了起跑線上”。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本無懸念。

結果,力挺木石前盟的竟是王熙鳳。

本文節選自易中天所著《易中天中華史:大航海時代》,由果麥文化·浙江文藝出版社

授權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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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一部“紅樓”,堪稱痴人說夢

《易中天中華史:大航海時代》

易中天

果麥文化·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1年9月

明太祖的禁海令可是十分嚴厲:片板不許入海。於是,鄭和下西洋六十多年後,西方開啟了地理大發現的歷史程序,開啟海洋世紀的機會,就此拱手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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