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說吧,記憶——悠悠往事盡在書中

“追尋逝去的時光”,不僅是一部名著,還是撥動心絃的話題。開啟“回憶的閘門”,悠悠往事,沉浸其中,感同身受,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書寫過。

往事一件比一件更美好

追憶往事,不是老人的專利,但是“我曾經歷盡滄桑”講起來的故事更耐人尋味。捷克詩人、諾貝爾獎得主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81歲時寫下回憶錄《世界美如斯》(譯林出版社2022年2月版),他動情地說:“在走過的人生道路上到處都有一張張可親可愛的面龐,到處都是我們心中不停呼喚著的、渴望見到的人。”風吹過,還有一絲淒涼,他意識到“在這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再不說,很多事、很多人都被風席捲而去。

回憶總是溫暖的,或者苦澀中也有甜蜜。那些特殊時刻更佔據記憶的圓心,比如二戰前,“當鄰邦德國開始發出不加掩飾的初步威脅時”,他與批評家波朗在一天下午沿著濱河大道散步,附近的島上樹林中傳來《斯拉夫舞曲》,悠揚的音樂吸引了心事重重的他們,音符“在這夏日寧靜的夕照中有節奏地時起時落”,餘韻不止:

我們信步走去,整個布拉格在這日夕時分也是美得驚人,光彩奪目。它是那樣的富有魅力,怎不令人傾倒呢!舉目望去,幾步之外民族劇院在閃閃發光。另一邊的赫拉德強尼宮則宛如偶爾才在我們眼前閃現的我國王冠上的一顆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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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能想象,如果戰爭來臨,這麼美好的城市毀於一旦的樣子。那是1937年6月的一天,美好的城市記憶和背上一陣寒顫的聯絡永遠記在心間,還有老朋友的身影。

好在,布拉格保住了,作者與這美麗的城市耳鬢廝磨已久,積累在心間的感情日益深厚。他曾說:“我熟悉那些街道的空氣,我的腳能摸出人行道和非建築地段的街道以及公園,如果那裡有公園的話。”這是一座充滿著詩意和飄滿花香的城市,在詩人的筆下更是多姿多彩。這又是一座可以“休憩身心,思考生活”,做“徒勞無益的夢想”的城市。不過,生活並非都是詩,回憶濾去悲傷,彰顯的是一個人的生活態度。作者出生於1901年,在他85歲的生命中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以及各種社會風波和動盪,卻仍能以這樣的文字追述走過的歲月,是那顆悲憫和發現詩意的心在發揮效用。“生活從來不會美好得總讓人笑逐顏開”,“可是白雲在我們頭上飄浮。能呼吸馨香的春風,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微笑著接受賜予,便心懷春風。

當時的幸福,卻渾然不知;總算知道了的時候,一切都不在了,“一切都是匆匆流逝,賓士的歲月從不理會人們的感傷。為了喜悅而採擷回家的野薔薇又能對我們微笑幾天?”學會珍惜,珍惜眼前的一切,世界因為這份心會轉變姿容。“生活中畢竟有一些我們所愛的事物是能夠用我們的雙手和心靈把它們儲存下來的。因而愛也是有可能始終不渝的。”於是,便有了這樣一本書,有人說他堪比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也許《昨日的世界》比它更有時代感和歷史意識,但它更充滿溫情,倒讓我想起了《金薔薇》。

近年來,出版界不但推出了作家的小說、詩歌,還有大量的自傳(自述)、回憶錄問世。我手頭隨便一翻,便有聶魯達的《我坦言我曾歷盡滄桑》(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4月版)、克里瑪的《我的瘋狂世界》(兩部,花城出版社2014年11月、2016年4月版)、內山完造《花甲錄》(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10月版)、馮驥才《馮驥才記述文化五十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4月版),有時候,平民百姓個人的回憶更受關注,如饒平如的《平生記》(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9月版)

躺在床上看書令人非常享受

讀大學時,馬爾克斯的法律學同學把一部大部頭的小說拍在桌上,如主教般不容置疑地斷言道:“這是另一本《聖經》。”多年後,馬爾克斯在回憶錄《活著為了講述》(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11月版)中說:“那本當然是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難忘的閱讀記憶常常是作家自述中不可或缺的篇章。寫作中有一個標杆在前面,是目標也是啟發,這種影響在很多作家的身上都有,卡佛談過“像契訶夫、海明威、托爾斯泰、福樓拜這樣的作家”對他的重大影響,並認為:“契訶夫是有史以來最好的短篇小說家。伊薩克·巴別爾是另外一個絕妙的作家。”(《雷蒙德·卡佛訪談錄》,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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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憶錄之外,這些名作家還接受了很多采訪,這些訪談是作家另外一種自述,他們的回答也許更為直白。近年來,作家、學者的訪談錄也是出版中頗受人矚目的一個方面。中信出版社2019年6月曾推出“最後的訪談”系列,包括海明威、博爾赫斯、馬爾克斯、波拉尼奧、馮內古特、大衛·華萊士等人的訪談。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訪談”系列也出版了馬爾克斯、卡佛、波拉尼奧的訪談錄,計劃中還有漢娜·阿倫特、李安等人的訪談錄加入。除了作家的回答,還有訪談者第三隻眼睛的觀察,如有訪談者見馬爾克斯在電腦前不是寫作,而是上網瀏覽著世界新聞,他們剛見面,他就突然抓住訪談者的手低聲問道:“老實講講,你們到底付給了我妻子多少錢?”(《馬爾克斯:最後的訪談》,中信出版社2019年6月版)價格絕對不低,據他的傳記作者傑拉德·馬丁透露,半個小時五萬元美金,而且老馬經常對鈔票也是不伺候,拒絕採訪。(《馬爾克斯的一生》,黃山書社2011年9月版)讀這些細節,頓時感覺老馬在我們面前的形象更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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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成為被出版商、媒體和讀者圍追堵截的事情,反而成了煩惱。終於有一天,生病了,暫時不必寫作了,老馬得意洋洋地告訴採訪者:“我發現了一件令人非常享受的事,那就是躺在床上看書!”很多作家都是閱讀狂人,波拉尼奧去世後,有人寫過一本《成為波拉尼奧前的波拉尼奧》,其中談到波拉尼奧:“那時,他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沒日沒夜地在家裡閱讀、閱讀,從卡夫卡到艾略特,從普魯斯特到喬伊斯,從博爾赫斯到帕斯,從科塔薩爾到加西亞·馬爾克斯,閱讀的同時,不停地抽菸、喝茶……”(《波拉尼奧的肖像:口述與訪談》,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7月版)他的父親也說:“他唯一關心的就是書。”這本《波拉尼奧的肖像:口述與訪談》,自述之外還有親友的不同側面的回憶,讓這位躲在長篇鉅著《2666》之後的作者形象漸漸飽滿地走了出來。

波拉尼奧的閱讀書單中有馬爾克斯的名字,這令我想起在馬爾克斯要荒廢學業時,母親試圖幫他尋找的道路:“聽說若是肯花心思,你能成為優秀的作家。”馬爾斯當時斷然回答:“要當就得當最一流的作家,這年頭,出不了什麼大師。” 那一年,他18歲,可能從未想象過有一天自己側身大師之列。一切未必是偶然,在他們的訪談、自述中,我似乎能夠找到他們成功的理由,比如馬爾克斯說:“情感和柔情,發生在心裡的那種東西,終歸是最重要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訪談錄》,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7月版)這種對塵世對人生的“情感和柔情”,甚至是痴情,不恰恰是他們源源不斷的創作源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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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味、分量和儀式的單純

“有這些書陪伴自己,天塌下來也顧不上了。”(《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1》,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8月版)書陪伴張序子走過千山萬水,讓他總想“超越自己”。在福建南安教書的他見到賣書郎喜不自勝,當場買了師陀、朱洗、克魯泡特金的書……序子的這一程被命名為“走讀”,讀書,讀人,也讀大地萬物、大千世界。

長長的回憶如同流不盡的“無愁河”,創造這一奇蹟的是年近百歲的老人黃永玉先生。十年多前,他從“朱雀城”出發,歷經“八年”,繼續“走讀”,長河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已經有200萬字的壯大規模。序子是誰?他可能不是百分之百的黃永玉,卻承載黃永玉百分百的回憶,飽經滄桑的老人回望來時路,眼睛裡卻滿含著天真、頑皮和悲憫。我驚歎於他記憶力之強、筆觸之細,沒有放過每一朵淚花,沒有丟失一滴露珠。這部大書有各種各樣的讀法,以兩部《走讀》而言,各地之風情可觀,出現在黃永玉筆下的人物亦可贊;這書正讀看時代氣象、人世大千,感氣勢磅礴;側讀又可品千滋百味,覺妙趣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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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一個讓人垂涎三尺的角度,看看序子來到上海吃了什麼吧。在序子走過的地方,上海算不得美食之鄉,卻是中西薈萃之地,1940年代下半期的人們,剛剛經歷過抗戰之苦的人們,吃什麼呢?幾個文藝青年的晚飯是:包子、大餅、麵包;序子的中飯,“巷子口外頭賣的東西都吃過,糯米包芝麻糖油條、豆漿、陽春麵、湯糰、生煎饅頭…”對於“生煎饅頭”序子很有意見:“明明是有餡的生煎小包子,硬說是饅頭。”阿湛在南京路的新雅酒家請客,他們吃的是:叉燒包、蓮蓉包、豆沙包、蝦餃等等。序子花“二元四角”在紅房子請林景煌(單復)吃牛排和奶油湯套餐,還有咖啡喝,不過,“這杯洋藥”沒喝出什麼味道來。到十里洋場,很多洋貨洋名讓序子哭笑鬧過望文生義的笑話:“中飯是‘熱狗’和咖啡。序子差點鬧出笑話,以為還有狗肉好吃,原來是腰子形麵包夾著根美國香腸。”他們到狄思威路的龐燻琹先生那裡參加過美術家、作家協會聚餐會,吃的是自助:雞塊、燜鴨、燜小鱖魚、燉牛肉、紅燒豬肉、炒麵、炒飯、炒菠菜、酸黃瓜、蝦仔粉條、肉包子、豆沙包子、酸辣湯。在法租界吃的一次俄國大餐是AA制,每位八角錢,選單是:開味小頭盤,鹹橄欖或甜酸黃瓜片;羅宋紅菜湯;大面包兩片(黃油一小碟);燉牛肉飯,或雞腿飯,或豬腳飯,或豬腸飯,任選;咖啡或茶。多年後,黃永玉的評價是:“口味、分量和儀式的單純,價錢的公道,都讓大家對飯館產生敬仰。”開木刻展賣了畫,酬謝老外和朋友,吃湘西五香燉牛肉、芥末白片肉、仔姜燜鴨、香酥鯽魚,還有涼拌韭黃、糖醋小蘿蔔等小菜。家鄉飯菜,忍不住口水和得意吧,黃永玉把如何做湘西五香燉牛肉完完整整寫到小說裡了。從切塊,放油,放料,乃至“不要太熟,否則第二天加熱後稀爛上席沒有嚼頭”的“小貼士”寫得一筆不苟,活脫脫的美食攻略。

吃的東西寫得如此清楚,出自記憶,還是純屬“小說家言”?我想所有的虛構也是有現實來源的,記憶的底子必然是有的。作者何以記得如此清楚?在承認大腦的差別之外,還有境遇使然。序子在上海灘,兩手空空,只拿木刻和畫畫討飯吃,他的家常便飯是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哪裡,倘若還有好吃的,那不比木刻還入木三分刻在記憶裡啊。《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是成長史,也是一部流浪史、血淚史,只不過作者把那些淚壓了回去,講了更多溫馨的故事給我們。世界太冷,我們要把心窩子裡的溫暖掏出來。

錢鍾書不信任自傳,借“魔鬼”之口批“自傳就是別傳”(《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10月版)到頭來呢,他自己不寫自傳,別人卻一寸一寸地挖他的事情,可見世上對此感興趣的人還是很多。誠然,記憶是不可靠的,敘述動機也是“各懷心事”,然而,何必把每一段文字都看成呈堂證供呢?作為心靈表達、文學敘述,它們也是歷史的見證、時代的光影、個人的鱗片。有時候,記憶的回溯還是信念的傳達。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6月版)序言中感嘆他們這一代人經歷之獨特,不無沉痛地寫道:“我成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敗和野蠻在時代編年史中取得最大勝利的見證人”,為此他深感羞愧,1940年他寫完這部回憶錄,未及出版,1942年初便憤然離世。他用最後的生命記錄了自己的人生,並以此捍衛自己的記憶和價值。想到這些,我分明感覺到充滿柔情的回憶不乏堅韌和剛強。

作者:周立民

編輯:蔣楚婷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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