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故宮的東華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屋簷上的吻獸。這是故宮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怪獸，也是常怡最喜愛的怪獸。它熱愛自由，生性喜歡站在高處向遠處眺望，但是被一把劍釘在了皇宮裡，從此哪兒也不能去。
常怡在童話裡重新描寫了它，它擺脫了束縛，載著李小雨暢遊於江海。
這一刻，我想，無論讀著這個故事的人是誰，被吻獸載著的他們，都會是童年的樣子。
文｜
易方興
編輯｜
金焰
攝影｜
尹夕遠
如今，故宮裡除了人，還有什麼？
還有242只貓，9只狼狗，以及無法統計數量的刺蝟、鴿子、黃鼠狼。
除了這些呢？
常怡的回答是，還有大怪獸們。故宮裡不是隻有龍和鳳，還有椒圖、狻猊、鴟吻、贔屓……
出生於1979年的常怡，最大的愛好就是尋找怪獸。她也是中國第一個把故宮裡的怪獸寫成童話的人。
一切的萌芽都始於小時候。晚飯後，衚衕裡的老人搬出一把竹凳，搖著蒲扇給她講故宮裡怪獸的故事。從那之後，在一切怪獸可能出沒的地方尋找怪獸的身影，就成了她持續至今的愛好。後來老人們不在了，常怡就由聽故事的那個人，變成了講故事的人。
自2015年首次出版以來，童話《故宮裡的大怪獸》銷量已過300萬冊，成了近年來突然崛起的一部現象級童話暢銷書，而常怡也成為孩子們最喜歡的童話作家之一。
這甚至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故宮的遊覽方式——以往，人們去故宮看建築、看展品，但很少會有人抬頭看一看故宮裡的怪獸們。如今，拿著「故宮怪獸地圖」四處尋找怪獸的孩子和家長們，已經成了故宮新的一景。
在故宮常能遇見拿著怪獸地圖找怪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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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十多年裡，我一共去過不下10次故宮。我知道有怪獸在城門的鎖環、階前、房簷上，但至於它們到底是什麼、性格如何、有什麼能力，這些都像它們的樣子一樣模糊。而在常怡帶我逛過故宮之後，怪獸們都有了故事。
比如午門門環上的椒圖。「椒圖是整個故宮裡防禦力最高的怪獸。」她指著紅色大門上的門環說，椒圖頭像龍，身體有著蝸牛一樣的殼。午門上椒圖的龍角向兩邊伸開，龍眼瞪得溜圓，嘴巴大張，銜著兩條金龍的環——明清時期，故宮城門的門環造型從獅虎龜蛇升級成了龍。這也是中國造型最精美的門環了，稱之為「仰月千年銱」。
常怡不光了解怪獸的樣子，也會去關注怪獸的性格。她說，形容紫禁城的怪獸不止能用威猛、霸氣這種詞。「椒圖的性格是很內向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比較宅，遇見陌生人就縮排殼裡。」明代陸容《菽園雜記》有記載椒圖——「形似螺螄，性好閉口，故立於門上。」
椒圖
穿過午門，過金水橋，再走過太和門，我們來到面積3萬平米的太和殿廣場。在《故宮裡的大怪獸》中，太和殿廣場是一個重要場景，也是故事開始的地方。晚上5點之後，主人公李小雨在空曠的太和殿廣場上尋找一隻叫梨花的貓，偶然撿到了改變命運的「洞光寶石耳環」，從此有了能看見怪獸，並能和它們交談的能力。
雖然每座宮殿的屋脊上都有怪獸棲息，但太和殿是故宮內等級最高的建築物，因此太和殿上的脊獸數量最多，達到了10個。常怡一一念出這些她熟得不能再熟的名字：騎鳳仙人、龍、鳳、獅子、海馬、天馬、狎魚、狻猊、獬豸、鬥牛、行什。
故宮裡的脊獸
對常怡來說，這些怪獸不只是有名字這麼簡單，它們是她的朋友。常怡的爺爺家住在北池子大街的四合院裡，走路到故宮只需要3分鐘。從幼兒園到小學三年級之間，她常被爺爺帶到故宮裡玩。
「那時候感覺故宮就是家旁邊的一個大公園。故宮的一些老員工是爺爺的鄰居，爺爺常找他們借來工作證，帶我進去玩。」常怡記得那時候故宮的工作證很簡陋，上面沒有照片和名字。「進到故宮裡之後，爺爺就找個地方看報紙，把我放在那兒自己玩。」
那是1987年前後的故宮，當時的故宮裡面還有其他14個單位，而且許多地方年久失修，也沒什麼人去。但這恰恰是常怡回憶裡的特別之處。那時候如果有工作證，在故宮找個沒人的宮殿院子待著是件挺簡單的事情。常怡對故宮的印象，也不是金碧輝煌，而是有點昏暗破敗，甚至有點孤寂的。
怪獸守護了她。由於她在故宮裡只能一個人玩，更多的時候，她的玩伴只有野貓、刺蝟、鴿子，還有蹲在屋簷上、大殿前的怪獸們。往往前一天，她從衚衕裡的老人那裡聽到一個怪獸故事，第二天到了故宮裡，就真的見到和摸到那個怪獸了。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樣的記憶似乎永遠不會熄滅。
常怡許多童年的回憶裡都有怪獸的身影。那時最快樂的事莫過於吃完晚飯，在衚衕口，在故宮工作的老爺爺、老奶奶開始講故宮裡的故事。衚衕裡的小孩子們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住，有人給老人扇扇子，有人負責端茶杯，這些人往往能佔據最有利的聽故事的位置，有時候去得晚了，就只能站在側面聽。
講故事的老人裡，王奶奶講的故事常怡最喜歡。王奶奶的故事離不開怪獸、野貓、狐仙和樹精，更離不開一街之隔的紫禁城。「我們今天就講一個故宮裡怪獸的故事……」王奶奶搖著蒲扇，常怡總是聽入了迷。她望著故宮的紅城牆，彷彿有一個巨大的神獸，會隨時從城牆裡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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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聽到的故事，像是在常怡心裡埋下了一個喜愛怪獸的種子。之後她長大了，去故宮的次數少了，她依然在別的地方尋找怪獸。
中國古籍裡常有怪獸出沒。小時候常怡看古書，別的部分一翻而過，唯有看到有怪獸的章節，就像是發現了寶貝一樣一字一句細讀。
有時候一種怪獸出現在不同的典籍裡，她就交叉印證，豐富腦海中它們的形象。再到後來，這些怪獸在常怡的腦海中活了起來。
常怡能清楚地知道怪獸的樣子。我問她獬豸的毛是什麼顏色，她立刻回答是黑色。她向我描述，獬豸有一身黑色濃厚的毛，長著獨角，牙齒很尖利。這種象徵著司法公正的怪獸，擁有很高的智慧，能辨是非曲直。一旦發現奸邪之人，就用角把他頂翻在地，然後吃掉。有的典籍裡獬豸是牛的形象，有的是獅子的形象，但比較多的是羊的形象。她就把獬豸想象為一隻混合各種形象的黑色獨角獸。
天一門前的獬豸
但愛好僅僅是愛好。在2002年到2010年的10年裡，常怡是一名財經記者。2008年，丈夫瞞著她，把她早期寫的童話作品《燕歸巷的三月》拿去投稿，沒想到得了當年的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童話大獎。後來，她又創作出了童話作品集《李看看的自習課之夢》，其中有一個故事叫做《我愛你，怪獸》，這是故宮裡的怪獸第一次在常怡的書裡出現。
不過，即便是這樣，她依舊沒有寫故宮怪獸的打算。轉折點在2012年，有一次，她在故宮裡逛，結果同行的小孩覺得「故宮太無聊了」，逛了一半就不想逛了。還有一次，常怡在故宮裡見到一個看起來學識淵博的爺爺，在給小孫子講故宮裡的建築和歷史，但孩子提了個問題爺爺卻答不上來，孩子問的是，「爺爺，這門上的是什麼怪獸？」
這些事情觸動了常怡，「突然有一天我就想，我為什麼不寫大怪獸呢？現在都已經沒人認識那些怪獸了。」當時，常怡的兒子已經3歲了，正是聽故事的年紀。「如果寫下來的話，最起碼能讓我兒子知道這些怪獸存在，將來我帶他去我小時候待過的地方，他能有跟我差不多的感受。」
由於要寫給自己兒子看，而且寫的還是自己的所愛，常怡幾乎是在用一種考據般的嚴謹來對待這本童話書。
每寫到一個新的怪獸，常怡都要經歷一番調研。但並不是所有的怪獸都資料豐富。常怡很多時候需要面對怪獸中的空白，比如排在太和殿屋脊上的第十個怪獸行什。如今在中國找不到關於行什來歷的記載，她只能自己考證這個有著猴子的臉，鷹的爪子，拿著降魔杵的怪獸了。而又比如她寫的角端，許多讀者常常質疑是不是把甪（lu）端寫錯了。但實際上，這是常怡查閱了諸如《元史》、《獸譜》、《中國神怪大辭典》等等大量書籍之後得出的結論，「角是有具體含義的，而且七成以上的古籍都使用的是角端。」
在常怡的筆下，中國古籍中的怪獸們與童話碰撞到了一起，煥發了新的「獸生」。只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從小看得太多的原因，常怡的兒子如今對怪獸並不太感冒。「他更喜歡福爾摩斯。」常怡有些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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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故宮「網紅院長」單霽翔在退任前，推薦的最後一套童話書就是《故宮裡的大怪獸》。
單霽翔說，「《故宮裡的大怪獸》讓神獸們活了起來，吸引越來越多的孩子來故宮『探秘』，成為孩子們與故宮之間的橋樑。」
在某種程度上，《故宮裡的大怪獸》改變了孩子們遊覽故宮的方式。當孩子們讀完了故事書，再來到故宮的時候，他們眼中的故宮就不再是刻板而遙遠的，而更像是一個親切而神奇的樂園。以找怪獸的心態逛故宮，有一種探險尋寶般的新鮮感。
常怡說，骨灰級的「獸絲」們已經開始自己考證怪獸了。有一回故事裡寫到故宮裡的怪獸們在中秋喝紫蘇酒，一個小孩在公眾號下面留言，說「常怡姐姐，根據紅樓夢裡的記載，清朝中秋節吃螃蟹的時候並不是喝紫蘇酒呀？」
《紅樓夢》在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寫，「蒸蟹多放些姜醋，趁熱食之，再喝上幾盞合歡花浸的燒酒，以解寒涼。」
常怡大為吃驚，「連我都不記得紅樓夢裡吃蟹配合的是什麼酒了，孩子卻能記得。」她給孩子回覆，「主要因為清朝皇帝沒有吃蟹的習俗，所以書裡就用了《酌中志》記載的明朝皇帝的習俗。」不過看到有這樣細心的讀者，常怡也很高興。
對常怡來說，故宮裡的怪獸守護了她的童年，她也希望這些怪獸能守護她的讀者們。因此怪獸不會傷害人，即便有顯得比較壞的怪獸，那也是有原因和背景的，「我不希望在孩子的世界裡面造成一種善惡二元對立的印象，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
在故宮，我們路線上的最後一隻怪獸，是慈寧宮門前的鎏金麒麟。《故宮裡的大怪獸》裡，一個小孩用水果刀刮麒麟身上的金粉，被李小雨制止了。麒麟後來現身感謝李小雨，想幫她實現一個願望。李小雨選擇的願望是「再見奶奶一次」，因為奶奶已經去世了。麒麟教給她一個魔法，她拿起一捧銀杏葉一吹，看到了奶奶在給自己縫沙包的樣子。
慈寧宮門前的麒麟
溫暖、善良、勇敢，這是常怡希望在《故宮裡的大怪獸》裡傳達給孩子們的最質樸的思想。所以有許多給自己孩子念故事的父母，也成了「獸絲」。
從故宮出來後，我與常怡去了一趟她在北池子大街的祖宅。宅院早已被賣掉了。灰色的牆壁，四通八達的衚衕，高大的香椿樹都還在，只是門口多了許多攝像頭。像過去老北京的衚衕那樣，門一推就能開啟，鄰里就能串門的場景已經不在了。
「我們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常怡說。時間從她聽怪獸故事的小時候飛速向前，一些人永遠逝去了，比如當年講故事的爺爺奶奶。如果他們能夠知道，小時候那個聽他們故事的有點柔弱的小女孩，長大之後寫了一本關於故宮怪獸的書，我想會是開心的吧。
離開故宮的東華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屋簷上的吻獸。這是故宮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怪獸，也是常怡最喜愛的怪獸。它熱愛自由，生性喜歡站在高處向遠處眺望，但是被一把劍釘在了皇宮裡，從此哪兒也不能去。
常怡在童話裡重新描寫了它，它擺脫了束縛，載著李小雨暢遊於江海。
這一刻，我想，無論讀著這個故事的人是誰，被吻獸載著的他們，都會是童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