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彭敏
乍看上去，詩魔白居易，很像一根plus版大豬蹄子。
證據，都被他自己老老實實寫在詩裡。
綠藤陰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西湖留別》）
滿載一船美眉，在星輝斑斕裡放歌。身為領導幹部，生活夠腐化夠墮落。
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
我家樊素有一張櫻桃小嘴，我家小蠻腰可細了。用過的人都說好。
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醜換蛾眉。（《追歡偶作》）
縱有詩書藏於心，歲月依然敗美人。女朋友們變老了咋辦捏？不要緊，可以再換一批，又換一批，還換一批呀。
怎麼樣，是不是妥妥的大豬蹄子，大寫粗黑的渣？
但，這是按照今天的標準。在唐代，這確實就是官員們的正常生活，沒有人會因此受到道德譴責。
這就好比，古人喜歡近親結婚親上加親，古人生病了要向鬼神祈禱，老天爺不下雨也要向鬼神祈禱。今天看很可笑，但，這就是他們的時代。
李白有兩句詩很有名：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江上吟》）
很詩仙的感覺，對吧？
你可能不知道，在這首詩裡還有這樣兩句：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和白居易的“紅藕花中泊妓船”，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連地點都一樣：船上。
大概因為，船都自帶震動模式吧。
疑似大豬蹄子的白居易，卻寫出了愛情傳奇《長恨歌》。
這首詩，其實是在向一個女孩子告白。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人世間，彼此相愛卻不能相守的原因有很多，唐玄宗和楊貴妃是因為天人永隔。
在寫《長恨歌》時，白居易心頭也有一個相愛卻不能相守的人。
隔開他們的東西，沒有生死那麼粗暴，卻比生死更俗套。
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littlesen《無題》）
這是網上一首很紅的情詩。其實，類似的詩句，白居易在一千多年前寫過了。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夜雨》）
這個隔在遠遠鄉的女子，名叫湘靈，是住在白居易家附近的小姐姐。
那時，他們青春如火，妙年潔白。一起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拉過許多型別的手。以為前方不是朝朝暮暮，就是天長地久。
卻沒想到，王母娘娘用髮簪隨手劃了一道，就是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白居易是“世敦儒業”的官宦世家，湘靈高攀不起。確切講，是白家不許她高攀。
兩人戀情曝光後，白家的微信群裡炸開了鍋。
白媽媽威脅要退群，白爸爸則默默朝群裡扔進去一篇文章：《我的血淚經歷告訴你，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到底有多可怕》。七大姑八大姨也傾巢出動，在一旁刷屏幫腔。
然而，不管大家多努力，白居易的朋友圈簽名卻只有一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
沒辦法，這孩子，從小就倔。
關鍵時刻，白爸爸放出了大招：轉學。
那一年，白爸爸調到襄陽做官，他打著去大城市深造的旗號，把白居易帶離了老家。
對大多數早戀的孩子來說，遊戲進行到這裡就可以打出gg了。
離別前的那一晚，白居易和他的小女朋友流乾了眼淚，卻斬不斷情絲。
嘴上說著要保持聯絡，將來報考同一所大學，心裡卻都清楚：他們的故事，沒有續集。
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
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春斷連理枝。（《潛別離》）
從前還可以見面偷偷摸摸，今後只能各自舔舔屏了。
被迫遠走的白居易，在心裡含淚祈禱：老天爺呀，讓我和她在一起吧，我什麼都願意！
老天爺接受了白居易的祈禱，卻忘了和他商量條件。
一年後，白爸爸卒。
白居易披麻戴孝回到老家。
繼續阻撓這段戀情的重擔，落到了白媽媽的肩上。
眾所周知，在“如何阻止孩子和屌絲談戀愛”招式大全中，有一招可以和轉學齊名，叫“你信不信我死給你看！”
前提：孩子必須是親生的。
眾所周知，在生命科學尚不發達的封建時代，判斷孩子是否自己親生，媽媽比爸爸更有發言權。所以，白媽媽義不容辭地開始放這個大招。
可怕的是，白媽媽不光只說說而已。這一招她早已駕輕就熟。
是這樣的：白媽媽比白爸爸小二十六歲，是白爸爸的外甥女。她可以管白爸爸叫老公，也可以叫舅舅。（以此類推，白居易可以管老白同志叫爸爸，也可以叫舅姥爺）
這，和表妹嫁表哥，自然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不難想象，這段涉嫌亂倫的婚姻，會讓白媽媽承受多少世俗的壓力。
實際上，她的精神的確有問題。稍微受點刺激，就可能狂性大發。
比如，白居易貪玩不好好學習，他本以為媽媽會拿雞毛撣子抽他，結果媽媽用刀割自己喉嚨，血流了一地。
你說可怕不可怕？
看到媽媽這個樣子，孝順的白居易知道，他傷不起。只能認輸。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蓮。
何處閒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床前。（《鄰女》）
排除情人眼裡出西施造成的溢價因素，仍可以想見，青春嘹亮的湘靈有多可愛。
然而，湘靈越可愛，對白居易就越是種折磨，和傷害。
失戀最殘忍之處不就在於，通往地獄的道路，原本都通往天堂嗎。
白居易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他聽了媽媽的話，關閉了心裡那個長滿陽光的小房間。
從此，就再沒開啟過。
二十九歲那年，白居易一舉成名，高中進士。
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蜂擁而來的說媒人從白府大門排到了法國，白居易卻堅持單身，直到三十七歲（唐代男子法定結婚年齡是十五歲）。
是捂盤惜售，還是囤積居奇？是人性的扭曲，還是生理的缺席？
他就沒有空虛寂寞冷，需要人來陪的時候嗎？
當然有，每個月有三十天，每年有十二個月。
夜長無睡起階前，寥落星河欲曙天。
十五年來明月夜，何曾一夜不孤眠？（《獨眠吟》）
但是不好意思，心裡藏著一個人的時候，枕邊就很難再容得下另一個人了。
豔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
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冬至夜懷湘靈》）
是個正常人，總會有需求的吧？這個怎麼解決呢？
別擔心，有需求的時候，可以找“花姑娘”呀——
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戲題新栽薔薇》）
剛才想歪的，請自罰三頁《金剛經》。
每個詩人都有最溫柔美好的一面。
杜甫把這一面留給了妻子：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月夜》）
蘇軾把這一面留給了死去的妻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江城子》）
而白居易，則把他生命的溫柔美好都給了湘靈：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長相思》）
白居易三十七歲那年，湘靈結婚了。
此時，她三十三。在那個年代，絕對屬於剩女中的王者段位（唐代女子法定結婚年齡是十三歲）。
無論湘靈嫁給了誰，她一定不是嫁給愛情。
她是用行動告訴白居易：我們不要這樣下去了，我們放過自己吧。
然後沒多久，白居易也結婚了。遵從白媽媽的心意，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
他給新婚妻子寫下這麼一首詩：
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他人尚相勉，而況我與君。黔婁固窮士，妻賢忘其貧。冀缺一農夫，妻敬儼如賓。陶潛不營生，翟氏自爨薪。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君雖不讀書，此事耳亦聞……（《贈內》）
大意是：從今往後，無論生死，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家沒什麼錢的，這些教科書裡的模範妻子，都是安貧樂道的好榜樣，你能向他們學習學習嗎？
白居易和這個妻子白頭到老，生了五個孩子。
可在漫漫餘生，他從未真正放下過湘靈。
晴天曬被子，看到湘靈送他的繡花鞋，他的心情是：
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感情》）
回憶當年約會的情景，那感覺，真是像霧像雨又像風：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花非花》）
如果可以天長地久，我也想一次愛個夠：
願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
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長相思》）
以及前面引用過，這裡還想再引一次以表明我真的很喜歡的：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夜雨》）
你可能要問了：如果白居易的妻子看到這些詩，怎麼辦？
她不得一哭二鬧三買包？
幸運的是，白居易的妻子不識字……
至於有沒有人跑去她面前打小報告，就不知道了。
很多研究者都指出，從《長恨歌》裡可以看到白居易初戀的影子。
這首詩的創作初衷，本來是諷喻，是勸誡，和《賣炭翁》之類的新樂府詩有著相似的政治意圖。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呀，寫著寫著，白居易就嗨了。
他把自己的初戀悲劇，寫進了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裡。
無論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還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無論是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還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其實，都像一個個鏽跡斑斑的路標，指向白居易深藏在心裡的一句話：
如果當初勇敢地在一起，會不會不同結局？
人生無法假設，時間不會回頭。
自古深情留不住，一寸相思一寸灰。
幸好還有《長恨歌》，讓這對無助的情侶，在別人的故事裡，擁有了自己的永恆。
彭敏，文學碩士，中國人民大學本科畢業，北京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畢業。曾獲《中國成語大會》總冠軍、《中國漢字聽寫大會》成人組總冠軍、《中國詩詞大會》總冠軍。有著深厚的文化功底。
文章來源丨彭敏
文章編輯丨洪恩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