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人生識字糊塗始,煙雨塵埃舊巢痕

《舊巢痕》是著名文學家和翻譯家金克木先生在晚年寫的自傳體小說(或曰“小說體回憶錄”),講述自己兒時的記憶。有趣的是,這本書在1985年初版時署名為“辛竹”,待1999年文匯出版社再版,署名改為“ 拙庵居士著,八公山人評”,裡面的眉批、夾評與回評均出自其本人之手。前後用了三個名字,唯獨不用本名“金克木”。

金克木是自學成才的大家,精通梵語、巴利語、印地語、英語、法語、德語、世界語等多種語言文字,但他的小說卻知名度不高。《舊巢痕》透過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的眼睛,逼真地勾勒出一個知識分子小官僚家庭的衰落和分化。作家何大草對此書評價甚高,他說這部著作很像是金克木先生用左手寫出的:“情感剋制,敘事清晰,細節十分豐饒,鋒芒也還是有的,但藏在了文字下。”

撰文 | 何大草

我說過,《舊巢痕》是一部被低估的好書。後來我收回了這句話。它不曾被低估,因為,它從未被評估。它是被忽略了;有人讀過,卻也淡忘了。

《舊巢痕》初版是三聯出的,巴掌大的小條本,署名辛竹,是我在報館供職時,隔壁朋友借給我讀的。讀完之後問她,“辛竹是誰啊?寫得這麼好。”她用不確定的口氣說,“聽說就是金克木。”我不大相信。那是1980年代,文學是熱鬧的,《讀書》也很風行,常有金克木的文章刊登在上面,看到了,我都會拜讀。文風,和辛竹不是一路的。《舊巢痕》讓我記住的,是它的舊和靜。

1992年11月29日,我在新華書店的清倉查庫書攤上,買到了《舊巢痕》,是新書,卻已經舊了,是1985年12月的首印版。拿回家,插入書櫃,留作紀念。

金克木:人生識字糊塗始,煙雨塵埃舊巢痕

《舊巢痕》(初版)辛竹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12月

今年夏天,我又得到一本《舊巢痕》評點本,署名:“拙庵居士著,八公山人評”。腰封上印著:“金克木小說體回憶錄”。原來,辛竹、拙庵居士、八公山人、金克木,是同一個人。為啥要隱在這麼多筆名後邊呢?沒人解釋過。

稍早前,我買到了兩本厚厚的隨筆集,金克木的《書讀完了》和廢名的《少時讀書》。先讀了廢名的,金克木的就不大讀得下去了。廢名寫讀書記,文字清淨,有見識,但不是為見識而寫,它自己就是好作品。金克木學問淵博,旁徵博引,時時鋒芒閃閃,當初覺得暢快,今天重讀嫌它有點吵,就放下了。

廢名示弱,守雌。金克木示強,守雄。示弱者,藏得住刀尖、芒刺。示強者,不想藏,想藏也藏不住,刺在喉嚨,不吞不快嘛。示強者寫文章,則難免有點聒噪了。

金克木75歲時,酷暑中,《讀書》編輯揚子水去拜訪他,聊起錢鍾書,金夫人說,這是她最佩服的人。金克木卻說:“他太做作,是個俗人。”事見揚之水出版的日記《十年》,那一天熱得像下火,而金克木的脾氣也跟天氣差不多,火星子四濺。

他78歲時,還對揚之水埋怨他的三哥,把地賣了八百塊錢,只給了他一百,餘下的都拿去抽了大煙,沒供他讀書。“當初若是供我上了大學,今天也就不這樣了!”

金克木:人生識字糊塗始,煙雨塵埃舊巢痕

金克木(1912-2000),字止默,安徽壽縣人,著名文學家,翻譯家,精通梵語、巴利語、印地語、英語、法語、德語等多種語言文字,代表作有《梵語文學史》《印度文化論集》《比較文化論集》等。

金克木通多門外語,任北大教授,學術上頗多建樹,而其自學成才更是一段佳話。卻不料,這正是他一大心病。揚之水就感慨,“看來沒能取得文憑是先生的終生遺憾。”

幸而有遺憾和不平,他才寫了《舊巢痕》。

再說廢名。廢名寫小說,知名度遠高於金克木。他在《羅襪生塵》裡寫到,“我是很講邏輯的,平日自己做詩寫小說也總是求與事理相通,要把意思寫得明明白白。”然而,他的小說,其實頗多晦澀,可能很深刻,但是不好讀。我更喜歡他的隨筆。

金克木寫小說,應該說就沒有知名度。晚年寫了《舊巢痕》,前後署了三個名,偏偏不叫“金克木”,這也是有趣的。這部小說,也的確很不像金克木寫的。或者說,很像是他用左手寫出的:情感剋制,敘事清晰,細節十分豐饒,鋒芒也還是有的,但藏在了文字下。

金克木:人生識字糊塗始,煙雨塵埃舊巢痕

廢名(1901-1967),原名馮文炳,中國現代文壇著名作家、詩人,曾為語絲社成員, “京派文學”代表作家之一。

《舊巢痕》初版時,正文約17萬字,是金克木67至72歲之間寫成的,斷斷續續五年時間,可見用力之深。

雖是自傳體小說,用的卻是第三人稱,但又不是全知視角。主人公叫做小弟弟,這無疑就是金克木本人了。全書都以小弟弟的眼睛來看人、看世,講述他從出生到八歲的經歷,即1912至1920年之事。

全書故事性偏弱,沒多少起伏跌宕的情節。但其實是有很多的,生離死別、家世敗落、一敗再敗,但他寫得平靜,用散文而非戲劇性的筆法,使之平靜如水,一潭死水。

小弟弟一出生,帝國就已沒了,做過末代縣令的父親也死了。父親大他60歲,大哥大他40歲,還有二哥、三哥、兩個姐姐,分別出自不同的母親。他自己的母親,是丫頭收房的姨太太,沒地位、沒膽量,急壞了,就抱住兒子哭。但人要活下去,總是能找到條活路的。大哥率領全家,從困居的江西小縣城,坐上大船,回到了安徽的省城。這趟旅程的意義,有如微型而又微型的出埃及記。但金克木筆鋒淡掃,略而不詳。為啥呢?小弟弟的記憶還是混沌的。第二次搬家是回到故鄉小縣城,小弟弟已4歲,所見所聞,都默記在心,事無鉅細,上轎、下轎、上船、下船、火車、輪船、帆船,母親、大媽、哥哥、嫂嫂、僕人……雖然倉皇、忙亂,卻落筆從容,事無鉅細,一一敘來,1916年之中國內地,歷歷如在眼前。

金克木:人生識字糊塗始,煙雨塵埃舊巢痕

金克木(左)、呂叔湘(前中)、楊麗華(右)和揚之水(後中)。

後來在縣城裡,他們又從老家搬到新宅院。草房舊宅、瓦房新宅,也都寫得細細的,雖遠沒有《紅樓夢》中賈府的氣派,卻也是五臟俱全的。賈母說自己是中等人家,小弟弟的家就真算小麻雀了,可這麻雀裡,幾進院落,堂屋、廂房,誰住哪屋,廚房在哪兒,馬桶擺哪兒,都寫得文字簡省,卻又是極出色的工筆,是精純的白描。宅院體現出秩序,家就靠這秩序維持著。大門外是自家的一畝菜園,由一對外來的男女種著,大哥告訴他們,老鄰居嘛,菜你們儘管種,別提交租,提了怪寒磣,有新鮮蔬菜送兩棵來給我們嚐嚐就行了。我們缺蔥時,也可能來拔兩根,你們也不要見怪。

大哥人情練達,處事圓通,但常年在外,做個不大、也不算很小的官,給家裡掙回銀子和麵子。當家的,是大嫂。大嫂是一個大員的女兒,識得字,打得算盤,會理財,還會吹簫、唱曲、下圍棋,是集王熙鳳、王夫人於一身,又還有點薛寶釵。缺憾是,沒自己親生的兒女。有一天,大嫂指著對聯上的“人”字,告訴小弟弟念什麼。第二天考他,居然還認得。於是,開始教他識字,讀《三字經》,每天兩句,共是六個字,背熟了,給一個銅板。那時候,一個銅板等於十文制錢,可以買兩個肉包子或五根小油條,獎勵算是很高的。小弟弟四歲多,就積下了一堆字和錢。

《舊巢痕》的腰封上,印了一聯:“人生識字糊塗始,煙雨塵埃舊巢痕。”然而,不識字就不糊塗了嗎?小弟弟的媽媽,20歲前被糊里糊塗賣了三次,又糊塗生了個兒子,再糊塗死去。好歹,這小弟弟識了字,終於留下一本書,也就把媽媽留在了永恆裡。

小弟弟的二哥,則帶他看到了院外的天地。二哥算個渾人,沒本事,遊手好閒,對養的花貓、八哥,比對老婆還要好。但說壞,也不算太壞,有一天心血來潮,就牽著小弟弟的手,邁過了有小孩一半高的大門檻。二哥指給他看菜園、池塘、城牆,牆外對著的幾個山頭,其中一座,叫做八公山,即“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古戰場。隨後,兄弟倆進了東嶽廟。廟裡有神像,他還看到了兩塊匾,匾上的字,居然是認得的,一塊寫:“你也來了。”另一塊寫:“不由人算。”這是他看世界的開始,這幾個字,他也就記了一輩子。

二哥又說,別的廟裡,神像都拆了燒了,廟改了學堂了。為啥呢?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嘛,這就叫“革新”、“光復”。大時代的巨浪,沖刷到內地之旮旯,就留下了這些小痕跡。封閉、細小、瑣碎,卻又與整個國度共一個節拍,這正是《舊巢痕》的好。這次重讀很慢,我的目光在這些段落掃過去、又掃回來。聯想到魯迅寫《風波》,張勳復辟沸沸揚揚,餘波所及,到了小小未莊,也就是七斤的辮子該剪不該剪。

三哥是洋學堂畢業的高材生,在小縣城裡算鳳凰,卻被困成了一隻雞,連燕雀都不是。兩個姐姐出嫁,都是鬱郁而去,過了鬱郁一生。

大嫂後來迷上賭博,又把全部積蓄投入了“花會”。這是從上海傳來的,小縣城的人發了瘋,紛紛出錢聚會,據說可以一本萬利,出錢越多,賺頭越大。忽然有一天,騙局破了,會頭捲了集資款逃跑,有人上了吊,大嫂的錢,都打了水漂。這樣的把戲,今天也在重演,正應了他的點評:“‘不由人算’說的是變化無常,‘你也來了’說的是照舊老一套。兩語回味無窮。”

金克木:人生識字糊塗始,煙雨塵埃舊巢痕

新版《舊巢痕》(評點本),拙庵居士著,八公山人評,樂府文化|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年6月

世事甚為荒唐,但小弟弟懵懂無知,知了也莫可奈何。他就躲在角落裡,把大嫂的藏書,一箱一箱都讀完了。

冬天下了雪,天地是慘白的,人是冷得哆嗦的,偶有幾個值得記住的樂事,也發生在冬天。大哥發了童心,戳破窗戶紙,把躲寒冷的麻雀一個個抓住,給兄弟們做了下酒菜。還用篩子放在雪地裡罩麻雀,又是一頓下酒菜。過了十幾年,小弟弟在大城市的酒店吃到了醬山雀,總感覺比不上當初哥哥抓的味道鮮。

大哥不停地出遠門謀生活。最後一次,是躺在棺材裡邊回來的,享年才四十七。

大哥如同大樹,樹倒了,家就散了,《舊巢痕》的故事也該落幕了。但作者把這個落幕寫得很緩慢,像鈍刀在肢解著肉體。

《紅樓夢》裡寫給秦可卿辦喪事,是大手筆,是家族的亮相和王熙鳳的登場,喪而不悲,好戲才剛開始。《呼蘭河傳》裡也寫了祖母之死,但親情本薄,行文所及,反倒是家裡的熱鬧,還有小主人公藉此走出家門,看到了寬街、大的兵營,流淌不息的河流,那是個生出念想的時刻:啥時我能夠走到很遠的地方去?

《舊巢痕》的喪事,則是結局、鉅變,大敗落。大媽、大嫂、媽媽、兩個哥哥、大侄子、僕人等等,每個人的態度、舉止,書中都寫得周詳。喪事的過程,繁瑣的儀式,也寫得耐心,無一遺漏。隨後就是分家、分財產,為了所謂公平,還從鄉下老家請來兩位親戚,一來,就住了很多日子,因為公平實在不易。為了給親戚打發時間,又從大煙館請來了煙具、鴉片煙。鴉片煙的吃法,也很講究,作者也細細寫在了書中。這又為持續的敗落,埋下了更遠的伏筆……當然,那已是後話了。

分家的結果,很不公平。至少,金克木是這麼寫的:小弟弟和媽媽等於是附屬品,實際上什麼也沒有。不平之氣,與作者同在了一輩子。全書的結尾,是孤身一人的老僕的離去。老僕對小弟弟說:“這一家人算完了。我出來跟你大哥一二十年,沒想到他一死,一家子就落到這樣。以後就看你小老四了。你將來還記得我嗎?”說著,乾癟的眼中流下一滴淚。

《舊巢痕》中,男人的眼淚很稀少。老僕這滴淚,把一個家族終結了。

金克木:人生識字糊塗始,煙雨塵埃舊巢痕

金克木在寫毛筆字。1992年攝

初見《舊巢痕》,我一口氣就讀完了。這回重讀,用了十口氣還不止。一邊在天頭地腳寫了零碎感受,一邊把金克木與其他作家作了點比較。

譬如汪曾祺,汪、金二人的小說文字是上佳的。汪曾祺讀過不少翻譯小說,金克木本身就是翻譯家,但二人寫小說,並無翻譯腔。他們的文字,融合了文人化、民族化、大白話,是我喜歡的好。細加辨察,二人又頗為不同,汪曾祺多趣味,金克木則多澀味。汪曾祺滋潤、有閒意,金克木硬扎,少溫情。汪曾祺也出生在小縣城,家道小康,父親慈祥,母親、繼母也慈愛,後來在西南聯大唸書,師從名師。一輩子雖多波折,但往往以溫情、審美的眼光敘寫舊人舊事。金克木的《舊巢痕》則罕有暖意和感激,更不要說感恩了。汪曾祺考慮過要寫長篇小說,但因為散淡,終於沒有寫。寫長篇多累啊。而金克木可能正是有不平之氣支撐著,晚年寫了長篇小說,終於吐出心中塊壘。

他還寫了許多別的書。《〈讀書〉十年》中還記了一件事,10月的一個星期四,揚之水去金克木家,“先生很興奮,敘其一月間如何寫就七篇稿(六萬字),意甚得。”這時,距《舊巢痕》出版已經六年了,而他也已年近八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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