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先有《狼圖騰》 後有《天鵝圖騰》

為什麼先有《狼圖騰》 後有《天鵝圖騰》

為什麼先有《狼圖騰》 後有《天鵝圖騰》

為什麼先有《狼圖騰》 後有《天鵝圖騰》

主題:《天鵝圖騰》新書分享會

時間:2020年11月5日

地點:北京三里屯PAGEONE書店

嘉賓:姜戎 作家,《狼圖騰》作者

主持:胡赳赳 作家

一生獻給兩個圖騰

胡赳赳:請先介紹這兩部“圖騰”的緣起。

姜戎:我開始構思這兩部書的時候,是在1971年,將近50年前。那時我25歲,已經想通很多問題。我發現中華文化儒家和道家的象徵,在民間最受歡迎的是財神,還有門神、灶神什麼的。唯獨缺少的是愛神、美神、自由神。天鵝和狼都是自由神,但天鵝還是愛神和美神。

我想透過寫作,表達自己對精神上至高無上的信仰、信念和理想的追求,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寫出《狼圖騰》的時候,我已經58歲了,從醞釀到完成,幾乎花費了半生歲月,真是半生磨一劍。寫《天鵝圖騰》,又把後半生拼了進去。

我從小熱愛美術和音樂,在《天鵝圖騰》裡,我把自己所掌握的美的因素全都揉了進去。美術、詩歌、音樂、舞蹈,細膩、優美、生動的藝術形式,全部調動到這裡了。

那時我已年近七十,體能入不敷出,寫到一半的時候真覺得不行了,感覺要虛脫,噁心,難受,就像死過好幾次,身體差點崩潰。每天我上電腦寫作的時候,心情就像上天堂,激情澎湃,那感動、衝動、淚水,那種幸福感、奉獻感,真是靈魂飄飄昇天。我找不到自己的肉身在哪裡了,有一種圖騰式、宗教式的崇高感。但是一旦結束工作離開電腦,渾身筋疲力盡,幾乎要癱瘓,就像下地獄。我就這樣折騰了三四年之久。

我終於寫完了這兩部書,再沒有力氣寫第三本書了。可以說我的一生,前半條命給了《狼圖騰》,後半條命給了《天鵝圖騰》。我幾乎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這兩個圖騰,像一個虔誠的宗教信徒獻給神的一對珍寶。我把我所有最珍貴的東西,精心打造成最美、最高貴、最真誠的寶物獻給兩個草原圖騰。

胡赳赳:為什麼先有《狼圖騰》,後有《天鵝圖騰》?

姜戎:最早我曾有一個總體構架,想把遊牧文化的價值觀體系,和整個農耕文化的價值觀體系做一個對比,所以狼書和鵝書是同時構思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我開始計劃寫作草原小說的時候,曾想把天鵝和狼寫在一本書裡。後來發現絕對寫不到一起。不僅要表達的主題不同,而且發生故事的環境也有衝突。所以我只好把《狼圖騰》先單獨寫出來。狼書出版16年以後,才終於讓天鵝和狼各就各位。

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出來,狼書裡描述了新草場天鵝湖的一群美天鵝,而鵝書裡隱隱地出沒著一群神秘的狼。它倆正好是太極圖的黑白兩色和兩個點。古老的太極圖是對世界本質的概括圖示,具有普遍性。中原有中原的太極圖,草原有草原的太極圖。把兩個太極整體描繪出來,就能鮮明的對比出兩種文化價值觀的優勢和劣勢,也才能深刻理解具有遊牧精神的現代發達國家為什麼能後來居上。

《天鵝圖騰》

不允許放入鮮血淋漓的故事

胡赳赳:這兩部書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姜戎:在回答你的提問題之前,我想先講兩個故事。我感覺非常遺憾也很無奈——這兩個特別感人的故事,沒法寫進《天鵝圖騰》。所以我借用今天的機會,把這兩個故事講一下。

第一個故事是我在草原上聽一個老牧民講的。清朝後期,旅蒙商隊裡已經有火槍,以防馬匪。商隊裡有一個漢人老獵人,帶著一個小獵人去打天鵝。蒙古草原的牧民歷來敬拜天鵝,天鵝不怕人,常常飛得離人很近。在射程之內,它也悠悠地飛翔、鳧水。這天,一對天鵝情侶在湖邊,飛得很低,老獵人一槍把一隻天鵝打下來了。小獵人特別高興,剛要跳起來去撈獵物,老獵人把他摁住,說:“別去,嚇飛了的那隻鵝,一定還會飛下來的。”等了一小會兒,果然就見另一隻鵝,從空中瘋了似地飛衝下來,落在中槍那隻天鵝身邊。這隻鵝看到那隻鵝在流血掙扎,脖子已經垂落水中,它不斷用自己的長頸挑那隻鵝,想要救活它。“砰”,第二槍響了,這隻正在試圖救伴侶的天鵝,也被打死了。

這說明什麼呢?說明這個老獵人經常在草原各處獵天鵝。他有這個經驗,幾乎所有的天鵝情侶,都是同生共死的。你只要打下來一隻,不管是雌是雄,另一隻鵝被嚇跑後,很快就會不顧一切地飛回來救這隻天鵝,或者死守在這隻天鵝身旁。所以老獵人打下第一隻以後,一動不動,有把握地等待打死第二隻。這樣就能獵到兩隻天鵝,得三四十斤鵝肉或食或賣。

《天鵝圖騰》與《狼圖騰》不同,這本天鵝之書純美和聖潔的格調,不允許把這麼鮮血淋漓的故事放進去。天下再沒有比利用天鵝忠貞的愛,來獵殺一對天鵝情侶,這樣更殘忍卑劣行為了。借這個機會我跟你們講這個故事,想證明這部書裡的兩句歌詞——“天鵝的命是同愛同死的命,天鵝的愛是同跳同停的兩顆心臟。”這對天鵝情侶的心臟,幾乎就是同跳同停的。這樣的故事還有好多,直到現在還有。

第二個故事是我剛到草原插隊的時候聽到的。有一對草原情侶熱烈地相戀,但有個親戚拼命阻止他們戀愛。後來發生了激烈爭吵,雙方動了手。小夥子眼看對方要傷害到他的情人,衝動之下一失手把那人打死了。事後這對情侶被雙雙判處死刑。押到刑場,兩個人跪在草原上,向槍手提了最後的要求,只有兩句話——“懇求你們兩個槍手同時開槍,讓我們倆聽到一聲槍響”。意思是讓我們兩顆心臟同時停止跳動,讓我們兩個人同時昇天。

幾十年來,我經常想起這個故事。蒙古草原人愛情剛烈如狼,更像天鵝一樣忠貞,可以為對方付出生命。這個故事和剛才那對天鵝情侶的故事完全吻合。但是,這個仍然不能寫進這部小說裡,因為,小說中那個時代,還沒有現代步槍,處決犯人是用刀斬首。所以,不會有同一聲槍響,也不會有那兩句震顫人心的話。

兩大難題

困擾《天鵝圖騰》的寫作

胡赳赳:在您的長篇新作《天鵝圖騰》中也能感受到,天鵝的柔美中其實也有剛烈。

姜戎:我剛才提到的那兩句話太感人:“懇求你們兩個槍手同時開槍,讓我們倆聽到一聲槍響。”多美、多悲壯、多經典的愛的遺言啊。就像雄鵝雌鵝的愛一樣,危險到來時,它們一定先顧及愛侶。書中的雄天鵝“小巴圖”為保護妻子,勇猛反擊皇家獵鷹的襲擊,幾乎把命拼掉。

胡赳赳:您在寫《天鵝圖騰》的時候,是怎麼組織材料,架構長篇寫作的?

姜戎:在寫這部小說的過程中有兩大難題,困惑了我很長時間。

第一個難題是年代。我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放到滿清中後期?因為《天鵝圖騰》寫的許多故事和場景,只能在薩滿教還沒有消亡的時候才會發生。薩滿法師和牧民們救鵝養鵝放鵝,才會引出那麼多感人的天鵝故事。後來薩滿教、喇嘛教幾乎被掃蕩乾淨,那種慈悲憐憫、救助生靈的習俗消失了。那個時期,把寶貴的糧食用來餵鵝也是完全不允許的。一部作品的歷史文化背景必須真實,這是故事發生的基礎。藝術真實性是基本因素,不真實的話就是虛的假的,虛假的感情打動不了人。

胡赳赳:這就是我們經常在創作中碰到的問題:虛構的真實性。虛構要做到“逼真”,比真實還真實。

姜戎:寫鵝書的時候,第一個難度就是你要了解清朝的歷史背景,研究和掌握那時候的歷史材料。你還要找很老的老牧民,碰到他們就問,點點滴滴收集和掌握那些清代薩滿和天鵝故事的細節。因為小說的素材是第一重要的。

第二個難度是詩歌。因為,寫草原愛情是無論如何避不開情歌的。我花費了很多年的時間,我從小就愛詩,能背很多唐詩宋詞,後來又研究了大量古今中外的詩歌和蒙古民歌。我在這部長篇裡寫了這麼多的草原詩歌,其中天鵝詩歌就有八首,而且都是比較長的詩歌。有幾首詩我寫了好幾年,改來改去,推倒重來。但有幾首詩,十幾分鍾就寫出來了。當感情湧到心頭,詩句自然就噴出來了。

胡赳赳:這個我能想象,您以前研究並講授政治學,有理論家鑽研問題的經驗和水準。

姜戎:我具有理論研究者重視邏輯、實證性的論證特點,再加上早年學過美術,有整體觀察、細節微刻的能力。我是很理性又很感性、有激情的那種人。這兩種性格融合在我一個人身上,似乎是騰格里對我的眷顧,讓我擔負起寫出兩個草原圖騰的使命。

《天鵝圖騰》

是內心最想寫的一部書

胡赳赳:可能有人會說《天鵝圖騰》的故事線,您是有意識把它設定得比較淡一點。

姜戎:設定上我是有意和《狼圖騰》有一個對比,要有很大的反差。反差不大的話,狼和鵝這兩個形象容易混在一塊。

《狼圖騰》是緊張激烈、英雄主義,所向無敵、捨棄一切、不戰勝敵人不罷休的氣勢。它的主題是彪悍剛勇,漢族人望塵莫及。而《天鵝圖騰》的主題是愛與美,敘事風格應該高傲、聖潔、柔美。

鵝書裡有剛強的部分,但整個基調是雪白、純淨、高傲,隱沒於遠離人群的蘆葦蕩深處。我在書中形容,神秘美麗的天鵝湖,好像是一小片天堂降到了人間草原。“天鵝雲”永遠不變地在那兒飛,到了冬天,天鵝湖這小塊天堂又被收回到天空。這是天堂一般唯美、寧靜安詳的溫柔之鄉。平常兩個天鵝一起在水面上鳧水的時候,總是溫情脈脈。書裡薩日娜有一首歌叫“天天的天鵝”,天鵝之愛就是天天戀愛,天天如此。

胡赳赳:您這本書傳遞了一個非常好的價值觀——天堂也在人間,內心只要有愛與美的精神圖騰,就可以生活在自己的天堂裡。

姜戎:現在這麼喧囂焦躁的社會狀態,人與人一天到晚鉤心鬥角,一天到晚“宮鬥”,一天到晚搞陰謀詭計。你說人活得還有什麼意思?每到週末,看到滾滾車流從城市奔向郊區、草原、森林,我感覺就是人們對“天鵝圖騰”的追尋。“天鵝圖騰”就是人們嚮往的天堂。

我自己也始終嚮往,從年輕的時候一直嚮往到現在。它可以說是我內心最想寫的一本書,甚至比《狼圖騰》的寫作衝動更強烈。我寫書時常常沉浸到那種詩情畫意的天鵝湖境界。我相信讀完這部書的人,在心裡也會出現這樣一個天堂,這將是很多人最後都想去的地方。

胡赳赳:您在這裡還寫到了我稱之為“捍衛生活”的一種獻身精神。裡頭的天鵝最後也被稱之為英雄,主人公巴格納也是一種獻身精神。我們對於愛和美,是不是也需要一種把生命扔進去,有點像殉道一樣的精神,才會到一個終極?

姜戎:一個不信神的民族,愛情很難達到那種高度。中國人過去的愛情觀、婚戀觀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人生一世,吃穿二字”。現在是“嫁漢嫁漢,豪宅鉅款”“人生一世,權錢二字”。這等於就是買賣婚姻,根本沒有愛與美。在這種被傳統“物質文化”長期毒害的庸俗土壤上,難以生長出敬拜愛神、美神的文化,建不起人人心中嚮往的精神樂園。

我寫了《天鵝圖騰》給你們看,那是一個曾經存在的、實實在在、真實可信的天鵝湖天堂,這是一個用萬億財富都不能把我拉走的仙湖寶地。中國現代人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已經被商業化繫結,人們只能在書中回憶或體驗那個純淨的“天鵝湖”,也許永遠都無法真正回到那裡去了。

《狼圖騰》中提出“大遊牧精神”

胡赳赳:您覺得是什麼原因導致時代的庸俗化或者世俗化?

姜戎:這涉及我在《狼圖騰》和《天鵝圖騰》裡寫的主要精神,即遊牧精神。遊牧文化必須要遊動,因為駐地附近一個月草就吃完了,不遊的話人畜就會餓死。必須要遊動,遊動就是自由,哪有水草往哪遊。所以自由是遊牧民族的生命線,是他們的看家本領,他們的生存和性格本能。

而農耕民族完全相反,農耕民族絕對不能遊。你種了幾畝地的小麥,你游出去不要說一個月了,半個月就被野草蓋死了。所以農耕民族安於故宅故土,不能遊,一遊就死;遊牧民族是一遊就活,一守就死。農耕文化和遊牧文化的生產方式是完全對立的,造成了兩種民族文化觀念的根本差異——一個開拓、一個保守;一個熱愛自由,一個安分守己。

改革開放四十年,終於逐漸進入了現代商業社會。全球性的商貿活動、電子資訊時代、現代大工業,不再以全民農耕為基礎了。以往那種閉關守國、安分守業的觀念就行不通了。我在《狼圖騰》一書中提出了一個想法叫作“大遊牧精神”。守土是不行的,最後連地球都守不住,地球早晚會毀滅,人類必須要找一個新的星球遊牧出去。人類的信仰必須是大遊牧精神,遊牧民族的後代、現代發達國家的民族已經領先世界幾個世紀了。如果國人再輕視遊牧精神,那麼中國還將“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原地踏步自我迴圈。

胡赳赳:您的這個說法和法國未來學家雅克·阿塔利的說法一樣,他寫過一本書叫《21世紀詞典》。他提出一個觀點,他說在21世紀中活得最好的、最不被淘汰掉的叫科技漫遊族,就是你能穿越、跨越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媒體,是一個個體的戰士,你能以最大的自由的方式活著。如果僅僅死守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很快迭代,很快消失掉。一個行業也會很快迭代消失,摩爾定律速度太快了。

姜戎:過去科技發展遲緩,所以農耕民族“守”的觀念頑強地存在於中國傳統文化中。但是事實上在古代,我們並沒有守住長城;在近代,我們沒有守住鴉片入關;進入現代,能守得住國庫不被鉅貪盜走嗎?在未來,誰能守住地球不被毀壞?

敘事語言比《狼圖騰》更有超越

胡赳赳:《天鵝圖騰》的敘事語言比《狼圖騰》的語言還有超越。

姜戎:是有超越。在情感上比《狼圖騰》要更深、更純,對靈魂的觸擊力度更強一些。在技巧、藝術性和文學性上,更高更純熟一些。故事編織得絲絲入扣,似乎總有一隻看不見的天鵝神之翼,在握著我的手幫我寫。

胡赳赳:整個小說具有一種生長性,緩慢的生長,從鋪墊、編織走向高潮。我所見的愛,都是行動。

姜戎:是行動,是付出。最後巴圖和巴格納兩人重疊在一塊了,他就是巴圖,巴圖就是他。薩日娜把巴圖的愛移植到他的身上了,他就自然代替了巴圖。這種愛是一種非常純淨、不計回報的愛。我寫了一個蒙古草原天鵝湖畔最美的愛情故事,可以說天下從來沒有人把天鵝與人混在一起,以人鵝不分的方式來寫愛與美的。

在這種狀態下,華麗的辭藻、假大空的東西、堆砌的文句都消失了。這種狀態變成了一個神聖的網,把那些俗的東西全部過濾掉,進入到創作的最高境界。我常年與世隔絕,把自己收集到的所有材料,浸泡在我自己設定的時代和背景天鵝湖裡,所有的素材都放在我靈魂的八卦爐裡冶煉。幾十年以後,慢慢地我好像就成了故事裡的一個人,然後再講故事。

胡赳赳:在已經被寫濫的愛情小說中,《天鵝圖騰》是獨創。歷史上有天鵝的音樂、天鵝的舞蹈、天鵝的戲劇,就差一部天鵝的經典小說。您這是填補了這個空缺。而且這也是一部“生態小說”,生態小說可是當今的一個重要潮流。

姜戎:對,這麼一個孤單渺小的美麗星球,人類快要變成一個被淘汰的物種了。中國是一個非常實用主義的民族,農耕民族根基非常深厚。現在商業化時代,以物質消費為時尚的年輕人,有些生活得艱難、煩惱。今日明星,也許轉眼就成了流星。

我希望他們透過閱讀這部書,尋找到自己嚮往的精神世界。或者,像天鵝對愛以“唯一”和“專一”的精神一樣,來對待事業和工作。那時,很可能會激發出追求極致的激情和毅力,戰勝一切困難,達到精神、愛情和事業共同昇華的新境界。

我後半生的幾十年時間裡,跟現代的時尚潮流從不來往。因為我很怕受時尚潛移默化的侵蝕,損傷我內心好不容易儲存下來的草原天鵝湖的純淨度。我有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在做,這件事的吸引力比任何吸引力都要大,我要把它寫出來,作為貢品獻給我的神,去影響我的讀者。

這是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價值,唯一的意義。生命很短暫,即使你有金山銀山,萬億家財,一件都帶不走。能帶走的只有愛,因為唯有愛可以進入靈魂。整理/雨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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