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蘇東坡與他的她們

文史|蘇東坡與他的她們

中國古典文學裡,悼亡是令人感動的一大主題。即便在女人基本上作為男人附庸的時代,許多有情義的文人還是真心寫下過無數纏綿悱惻的文字,為他們妻子的辭世而憂戚傷悲。作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蘇東坡的眷屬,生前曾贏得人們真心讚譽,雖然天不假以壽,身後卻在文字裡獲得永生了。

不思量,自難忘

中國古典文學裡,悼亡是令人感動的一大主題。即便在女人基本上作為男人附庸的時代,許多有情義的文人還是真心寫下過無數纏綿悱惻的文字,為他們妻子的辭世而憂戚傷悲。這類詩文,論影響力,論才情,論感情的曲折深邃,少有超過蘇東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的。

這是蘇軾為第一任妻子王弗(1039—1065)寫的。王弗是青神縣鄉貢進士王方的女兒,同蘇軾結婚十一年,僅二十六歲就病故於京師。《江城子》寫於北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蘇軾任密州太守時,離王弗去世已十年。

《江城子》讓人看到這對少年夫妻曾經的恩愛纏綿。寫於王弗病逝次年的《亡妻王氏墓誌銘》,則處處能看到蘇軾心目中妻子的聰敏、可敬:結婚後,王弗起初並未宣稱自己有文化,丈夫讀書時,她就整天陪著他。後來,蘇軾偶爾有忘掉的內容,王弗卻都記得。詢問她別的書呢,也都知道。他這才曉得妻子聰慧而文靜。

舊式婦女最容易被人讚美的,是她們如何恪守婦職,孝敬公婆,克勤克儉,辛苦持家。王弗和蘇母程夫人的墓誌銘也都按照慣例,誇她們對長輩恭謹孝順。但,又遠遠不止於此。蘇軾著墨更多的,還是王弗在智力和見識層面的不同凡響。能讓他這麼心悅誠服,王弗顯然不是庸常女子。也正因為她的機敏睿智、富有見識,蘇軾夫婦成為彼此默契、交流暢達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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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母程夫人畫像

蘇軾在《先夫人不許發藏》裡的一段回憶,也讓人們津津樂道。從前,蘇家曾在眉山紗縠行租賃房屋,有一天,兩個丫鬟熨燙絲織品時,腳突然陷入地下,一看,下面是個幾尺深的洞,有一口用烏木板覆蓋的大甕。母親程夫人趕緊命人用泥土填塞好。甕中之物發出像人咳嗽似的聲音,一年後才停息。旁人猜測,那裡面一定是早先有人埋藏了貴重物品,都很想挖掘出來。後來蘇家搬遷了,程夫人的侄兒之問租下這處房屋,挖地一丈多深,卻沒有發現大甕。蘇軾在陝西鳳翔任職時,房舍的大柳樹下,有一小塊一尺見方的地上很奇怪地不積雪,天晴後地面還隆起幾寸。蘇軾懷疑這是古人藏丹藥的地方,想掘地探個究竟。王弗委婉地勸阻:若是我婆婆還在,她絕對不會這麼做。蘇軾一聽,很不好意思地打消了念頭。

妻子說得在理,蘇軾聞過則改。他總是不憚於告訴世人,王弗對自己有所規諫。這篇短文也能看出王弗與程夫人的共同點:不存貪慾,通脫大氣。

當年江上生奇女

蘇軾的續絃王閏之(1048—1093)是王弗的堂妹。從神宗熙寧元年(1068)到哲宗元祐八年(1093),她與蘇軾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那是他的人生最大起大伏的歲月。

蘇軾涉及王閏之的文字,不像寫給王弗和朝雲的那麼廣為人知,卻富含日常生活的飽滿細節。《蝶戀花·泛泛東風初破五》寫於閏之生日:“泛泛東風初破五,江柳微黃,萬萬千千縷。佳氣鬱蔥來繡戶,當年江上生奇女。一盞壽觴誰與舉?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

比較起來,“當年江上生奇女”這樣的讚語,在蘇軾的詩詞裡顯得有點尋常。不過,還是這種淺淡的和美、人間的煙火更為舒心。閏之生在閏正月初五,閏正月難得一遇,所以稱她“奇女”。全家人在新年的喜慶中為她過生,春風盪漾,千萬縷江柳微黃。三個被她愛若珍寶的兒子團團環繞,舉杯為母親賀壽。蘇軾買來很多魚放生,為妻子祈福,盼望老天降雨,魚能多獲生機,放生更為圓滿。

蘇軾的《小兒》詩,也很有居家過日子的其樂融融:

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

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痴。

兒痴君更甚,不樂愁何為。

還坐愧此言,洗盞當我前。

大勝劉伶婦,區區為酒錢。

小兒子前前後後黏著父親,後者被纏得煩了,想要嗔怪孩子。閏之一邊哄兒子一邊責備丈夫:莫非你比小孩還不懂事嗎,好端端的,“不樂愁何為?”蘇軾一向很聽得進勸告,此時被妻子輕輕敲打一番,頓覺有愧,順從地默默坐下。閏之隨即將酒杯洗好,放在他面前。他飲得心滿意足:晉代名士劉伶嗜酒如命,夫人想方設法勸他戒酒。閏之不禁止蘇軾飲酒,顯然讓他很受用。當然,他也不貪杯。或者說他雖然好酒,酒量又實在太淺。

王閏之為蘇軾提供酒的事例,還有更著名的一次。這就是《後赤壁賦》中,蘇軾與兩位友人想乘月而遊,惋惜無酒,他“歸而謀諸婦”。結果妻子說:“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那個月白風清的良宵,有朋輩,有鮮魚,假如缺了閏之細心收藏、以備不時之需的美酒,不曉得會減色多少。東坡他們的赤壁之遊,興致肯定會大打折扣。甚至,能否產生那篇興會淋漓、輝耀千古的名篇,也要打個問號吧。

也許,王閏之不像王弗那麼富於靈智之妙,但她給予丈夫的溫暖和支撐同樣不容忽略。很多時候,閏之還顯示出她充滿生活能力的那一面。在貶謫地黃州,蘇軾寫給章惇(字子厚)的信中說,一家人居於東坡,靠幾十畝田種稻謀生,自己參與耕種,妻子養蠶。他告訴章惇,昨天一頭牛差點病死,牛醫不知道是什麼病症,而老妻卻曉得是牛得了豆斑瘡,應當餵它青蒿粥。這辦法果然很奏效:“勿謂僕謫居之後,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猶解接黑牡丹(牛的戲稱)也。言此發公千里一笑。”妻子的博聞、能幹讓東坡很佩服,忍不住在信裡對千里之外的老友津津樂道。

王閏之性情柔順,蘇東坡很欣慰自己不像敬通那麼不幸,遭遇悍婦。他的《次韻和王鞏六首》寫道:“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詩後還特別說明:“僕文章雖不逮馮衍,而慷慨大節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睿好士而獨不遇,流離擯逐,與僕相似。而衍妻悍妒甚,僕少此一事,故有‘勝敬通’之句。”

元亮是陶淵明的字,他曾寫有《責子》詩。敬通即東漢名士馮衍,他博覽群書,但妻子任氏特別嫉妒、跋扈。東坡覺得自己跟敬通類似——遭逢明君,自身卻流離坎坷。但遠比敬通幸運的,是妻子賢惠大度。

其實,王閏之的賢良豈止於不“悍妒”?她陪伴丈夫從密州到湖州,從黃州到汴京,隨著蘇軾仕途的跌宕起伏,時而盡享敬慕榮耀,時而飽嘗顛沛流離,但始終“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於天”。閏之對堂姐王弗的兒子蘇邁與自己親生的蘇迨、蘇過都一視同仁,蘇軾特別感念她深厚的愛心。

文史|蘇東坡與他的她們

蘇軾作品

在《東坡志林》卷二的《書楊樸事》裡,蘇軾回憶起當年經過洛陽時李公簡講過的故事:真宗皇帝東行泰山封禪後,訪求天下隱者。有人推薦杞人楊樸,說他善於寫詩。待到皇帝召見時,楊樸卻說自己不會作詩。皇帝問,那麼臨行時有沒有人寫詩贈你呢?楊樸說,只有我的妾寫了一首:“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真宗聽得大笑,遂放楊樸回家。接下來,蘇軾講自己的經歷,他因為寫詩罹禍,在湖州被捕時,王閏之與兒子送他到門口,都忍不住哭泣,他轉頭看著閏之說,你就不能像楊處士的妻子那樣寫詩送我嗎?妻兒聽了,不覺失笑。蘇軾這才放心地與差役們出門。那天是神宗元豐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

事後的追憶、被捕時的情景被蘇軾寫得不乏詼諧。實情則恐怖得多。元豐三年初,從“烏臺詩獄”死裡逃生的蘇軾被神宗貶到黃州,就任團練副使的低微職務,不能擅自離開,也無權簽署公文。他寫給前輩名臣文彥博的信(《黃州上文潞公書》)中講述,自己剛剛被逮捕押往京城時,大兒子(蘇邁)徒步跟隨,其餘留在家裡的都是婦女少兒。在蘇軾的同僚和朋友幫助下,王閏之率家中老幼二十餘口人收拾行裝,悽悽惶惶登舟,暫且投奔南都(今河南商丘)的蘇轍家。

哲宗元祐年間,蘇軾謀求離開京師是非之地,申請去做地方官。上疏回憶往事仍心有餘悸:當年李定、舒亶等人說他以文字誹謗君主。“臣得罪下獄,(李)定等選差悍吏皇甫遵如捕寇賊,即與妻子訣別,留書與弟轍,處置後事。自期必死,過揚子江,便欲自投江中,而吏卒監守,不果。”還得感謝吏卒們嚴密監守,不然,我們說不定就讀不到烏臺詩案之後蘇軾的錦繡文字了。

到達宿州時,獲御史之命去取他的檔案手稿等,州郡的人派遣吏員兵卒,圍著王閏之的船隻嚴加搜尋,老老少少幾乎被嚇死。他們走後,妻子怒罵道:這都是你喜歡寫書的結果,寫成了有什麼好處?把我們嚇成這樣!隨即她將書稿信函之類燒了。待事情稍微平息後,他們重新整理搜尋,十之七八都損失了。

後代有不少人責怪王閏之燒燬文稿、書札等,那是沒能設身處地考慮她的處境。宋人孔平仲的《談苑》講述,當御史臺的皇甫遵手持笏板,著官靴官袍,神色冷峻地來到湖州官衙時,緊跟他的那兩個白衣青巾的獄卒也是“顧盼猙獰”。蘇軾曾一度緊張得不敢出迎。隨即,他們氣勢洶洶地押解著蘇軾出城,“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

丈夫由知州陡然變成階下囚,全家婦孺陷入兵丁的包圍,書籍文稿信件等被搜得一片狼藉。王閏之怎能不驚慌?何況,丈夫因詩文被人惡意解讀而被捕,生死未卜,她下意識的反應,當然是立即燒掉可能致罪的任何文字。蘇軾這段回憶對閏之並無絲毫抱怨,他再現當時“老幼幾怖死”的驚恐情景,正飽含了對妻兒的憐惜。蘇軾在獄中所寫絕命詩(《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也表達了對閏之的愧疚:“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老妻”那年其實才三十歲出頭。蘇軾無比憂慮:自己若去世,會讓本來就拮据的弟弟增添無限重負,妻子要在貧寒中拉扯一家老少,更是艱辛。

哲宗元祐八年(1093)八月一日,王閏之在東坡任禮部尚書時去世,年僅四十六歲。如果我們不希望她過多地經歷磨難,比如,此後不久便需隨著再度被貶謫的丈夫踏上流放之旅前往惠州,幾年後更被貶到更蠻荒的儋州,缺醫乏食,飽嘗憂患……那麼,我們或許可以將她的去世看作某種程度的解脫。

1098年上元,東坡在儋州夢見已經去世五年的閏之,“燈花結盡吾猶夢,香篆消時汝欲歸。”夢中情景,還是在京師的時節。兩年後他再吟《追和戊寅歲上元》,在跋文中,既感激幼子蘇過數年來陪伴自己投身南荒,多方照料,也為兒子兒媳常年分離而內疚。同時,再次悼懷閏之,感念她與自己同罹窮愁,為她的離世而傷悲。

東坡的《祭亡妻同安郡君文》難掩傷悲,“淚盡目幹”。“從我南行,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無論自己貶謫黃州,生活困窘,還是後來重返朝堂,身居要職,閏之都泰然自若。他痛惜妻子先於自己棄世,使得一起重返故鄉的願望未能實現:“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須,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閏之去世後,東坡很快就受命知定州,無奈中他將妻子的靈柩暫時殯於京師城西惠濟院,鄭重表示將來要與她合葬,“唯有同穴,尚蹈此言”。九年後,蘇軾夫婦被合葬在河南汝州郟縣。

當年東坡離京時,囑託弟弟按時祭奠亡嫂。蘇轍分別於哲宗元祐八年(1093)十月、徽宗崇寧元年(1102)四月為王閏之寫過兩篇祭文,《祭亡嫂王氏文》《再祭亡嫂王氏文》,後一篇尤其痛心疾首,因為前一年(1101)兄長遇赦北歸時去世於常州。蘇轍撰祭文時,東坡的靈柩正在前往郟縣安埋的途中。

蘇轍對嫂子印象最深的,也是她在窮愁艱難與順遂顯榮之時,都能不改其度。一家人在黃州貧窮困窘時,她有驚人的淡定;當兄長還朝成為翰林學士,嫂子的衣食起居也一如既往。蘇轍認為她的寵辱不驚完全是出於天性,“性固有之,非學而然”。族人對王閏之的德行向來讚歎不已,認為她必有後福,且能享長壽。誰知她居然中年就亡故了,真是天理難測。所幸三個兒子都很優良,可以告慰於亡嫂。

舞衫歌扇舊因緣

在蘇東坡的時代,詞是和樂的唱詞,許多文人興致勃勃地填詞。不過,他們絕大多數將此看作消遣娛樂,因為“詞為豔科”,通常侷限於為觥籌交錯的酒筵、鶯聲燕語的歌臺助興湊趣,多寫美人情態或相思閒愁,不像詩文那樣有廓大的意境、寬泛的題材。當然,蘇東坡是開風氣之先的人物。他“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婉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

當時,聲伎之樂乃士大夫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那些歌曲的主要傳唱者也即歌伎,大都湮沒無聞了。

王朝雲(1062—1096)到蘇家做丫鬟,是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朝雲是錢塘人,若不是父母亡故或家境貧寒,也許不會小小年紀就淪為歌女。朝雲到蘇家後才開始唸書,她此前懵懵懂懂唱過的曲子裡,或許就有蘇軾的詞作。到這樣的人家作侍女,更多的是惶恐還是竊喜?

文史|蘇東坡與他的她們

朝雲畫像

有一點倒是清楚,先生不是刻薄挑剔之人,這從他的許多行事可以得知。有一次,眉山老鄉蒲宗孟寫信給蘇軾,介紹自己覺得很受益的沐浴方式:每天洗臉兩次,洗足兩次,每隔一天正式洗澡一次。其中,小洗浴用二十四桶水,五六個僕人侍奉;大洗浴也用二十四桶水,但使用藥膏,衣服置金屬網上,以名貴珍稀香料燻蒸,由八九人侍奉。對蒲宗孟的推薦,蘇軾委婉而堅決地回覆道:“聞所得甚高,固以慰。然復有二尚欲奉勸,一曰儉,二曰慈。”幸好蘇軾崇奉節儉仁厚,幸好他洗浴時沒有那麼多煩瑣講究,否則,朝雲她們會累得人仰馬翻了。

蘇軾謫居黃州期間,二十歲左右的朝雲成為他的侍妾。起初,她大概是詩人在困頓愁煩中的一點安慰。後來,她成為他後半生的知己。在顛沛、苦悶的放逐生涯裡,朝雲始終陪伴、照顧著東坡。

哲宗紹聖元年(1094),東坡被貶到惠州。朝雲義無反顧地陪伴著“罪臣”。到惠州那年,朝雲才三十歲出頭。

東坡曾寫下“予遷惠州一年,衣食漸窘”的文字。其實,他一生中困窘、蹇迫的日子何止這一段?他們在惠州的居所多次遷移,不得稍安。最後東坡在河邊小山白鶴峰上蓋了房子,名為白鶴居。或許,朝雲多少分享過作為名詩人眷屬的榮譽;但更多的時候,她分擔他的困厄。在東坡衣食窘迫、飄搖動盪的歲月,朝雲安之若素。東坡原來有幾個侍妾,四五年間已相繼辭去。待他再度蒙難,只餘衰老寥落,唯有朝雲隨他南遷。宋哲宗紹聖元年(1094)十一月,東坡寫下《朝雲詩》贈她:“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白居易侍妾樊素在前者老病之時離開,“春隨樊子一時歸”。而東坡則幸運得多,朝雲像樊通德陪伴老年劉伶玄那樣,對他不離不棄。“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現在的朝雲,每日與經卷藥爐相伴,舞衫歌扇早就離她很遙遠。

朝雲的容貌得到過許多讚歎,秦觀的《南歌子》誇她“靄靄凝春態,溶溶媚曉光”。在惠州第三年春天,東坡為她慶生,作《王氏生日致語口號》,情意熱忱:“萬戶春風為子壽,坐看滄海起揚塵。”他也說到她的明媚鮮妍:“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發澤膚光自鑑人。”朝雲當然是生氣勃發的美人,但她的資質不凡更多還是從聰慧、大氣的方面顯現出來。所以,東坡在其墓誌銘裡稱她“敏而好義”。出自《梁溪漫志》的這個故事一向有名,朝雲顯然很懂得東坡:

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杼。”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入時宜。”坡捧腹大笑。

《詞林紀事》引《林下詞談》記載,東坡謫居惠州時,曾讓朝雲唱他的《蝶戀花·花褪殘紅》,這首詞在《宋六十名家詞·東坡詞》中題為《春景》,是傷春、傷情的名篇。結果他卻沒有聽成——

子瞻在惠州,與朝雲閒坐,時青女初至(即秋霜初降),落木蕭蕭,悽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朝雲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身不復聽此詞。

朝雲不愧是知音,她能夠洞察,敏於表現,懂得東坡的價值取向,為東坡顛簸的處境深切地憂慮,理解他的任性,還善於以同樣調侃的方式迴應他。如此知己,不是任誰都有幸運得到的。

冰姿自有仙風

元豐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小兒子蘇遁(小名幹兒)在黃州初生。東坡寫過一首《洗兒》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這個新生兒被父親用來自嘲,也嘲笑那些愚鈍卻通達的貴人,他是朝雲的兒子。假如沒有意外,父親是聰明蓋世的蘇東坡,遁怎麼可能“愚且魯”?

上天賜給朝雲做母親的幸福,卻又將它蠻橫地剝奪。她才二十一歲,健康明豔,懷裡抱著新鮮燦爛的嬰兒,可幹兒僅十個月就夭折了。那些日子,東坡身不由己,接朝廷之命,由黃州遷往汝州,他攜全家沿長江順流而下。在炎熱的金陵,幹兒患病身亡。東坡記敘兒子早夭的詩歌無比傷感:

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

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

未期觀所好,蹁躚逐書史。

搖頭卻梨慄,似識非分恥。

吾老常鮮歡,賴此一笑喜。

忽然遭奪去,惡業我累爾。

衣薪那免俗,變滅須臾耳。

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

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

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

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

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

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

儲藥如丘山,臨病更求方。

仍將恩愛刃,割此衰老腸。

知迷欲自反,一慟送餘傷。

蘇遁是東坡的第四個兒子,卻是朝雲唯一的孩子。古時良家婦女幾乎難以從丈夫、子女之外獲取任何寄託,不論嫡妻還是侍妾。假如朝雲別有子女,假如她在精神上另有依傍,或許她的創痛能略微減輕。然而,這些假設都不成立。她只是無奈何天的女人,每日只能以淚洗面。東坡有“我淚猶可拭”,“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的詩句。每個做過父母的人都能深切地體會他們的悲苦,也能感受朝雲墜入黑暗的絕望。她神思恍惚,終日虛弱地躺在床上,難以消化這滅頂之災。

東坡在黃州時已開始精研佛學,到惠州後,他的宗教情感更趨濃厚。朝雲在尼姑義衝的引導下皈依佛教,一心一意禮佛、行善,同東坡一道建放生池,“天女維摩總解禪”,他為之欣慰。朝雲在惠州也潛心於書法,東坡後來給友人的信中,說她的字“頗有楷法”。

紹聖三年(1096)七月五日,朝雲染瘟疫不治而亡,年僅三十四歲。她比東坡小二十六歲,東坡說她“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

蘇東坡為朝雲寫過許多悽惻悲慟的文字,《西江月·梅花》作於她去世後不久:“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清麗絕塵的梅花,是朝雲高潔、脫俗格調的象徵。東坡將他對朝雲的思念和讚歎都寄寓於梅花。明代學者楊升庵曾盛讚此詞,認為“古今梅詞,以坡仙綠毛么鳳為第一”。

朝雲去世,對詩人是致命的一擊。《悼朝雲》等詩文同樣沉鬱悲傷。東坡在祭祀她的《惠州薦朝雲疏》中,痛惜後者為了陪伴自己而病亡於炎荒之地。他祈求佛光普照,使“湖山安吉”,讓她的墳墓也能長久堅固。

除了個別例外,舊時婦女缺乏足夠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倘若無法寄希望於丈夫的仁厚、兒子的出息,人生真是索然寡味。而大多數姬妾介於主僕之間的低微身份,使她們更添無奈與淒涼。朝雲或許稍稍幸運,不曾“遇人不淑”。而且,作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蘇東坡的眷屬,生前曾贏得人們真心讚譽,雖然天不假以壽,身後卻在文字裡獲得永生了。

作者:王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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