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地 生 花

生在涇河北岸的北極塬上,落地時那一聲豪邁的啼哭,在你,是闖入人世的宣言,於家人,則猶如指縫間揮灑出的種子,播下了眼巴巴的希望。坡陡溝深,憑的就是苦力,靠天吃飯的年代誰敢不看重人丁?彼時的鄉間,決定你家氣場和聲威的多半是勞力的多寡,體力時代的鄉村不靠人你想靠啥?

於是,你呱呱落地的那個早晨,孃的心多半是懸在嗓子眼的。

要還是個女孩兒,娘不會不高興,無論男女都是孃的心頭肉!但娘百分之百要失落,即刻低下眉順了眼,預備好了接受上上下下的撇嘴和斜眼——都滿心指望男丁呢,哪承想……奶奶的嘴噘得會比鼻樑高,碗筷摜得叮噹響。莫怪奶奶,她並非“死腦筋”,而是別一番疼愛。世上哪有養爺的孫子?奶奶盼孫子,一半怕她的兒子兒媳光景慘淡、晚況淒涼,一半當然也為香火!

倘是個男孩,你灰頭土臉的娘這才張揚出她平生最最燦爛的笑臉。娘顧不得疼痛、血、臍帶、女人的羞醜、拍打著窗戶紙的老北風,極不放心地確認了你兩腿之間的那個小“茶壺嘴兒”,這才挪到炕頭隔板後的那攤乾土上,安安心心坐起了月子。土是爹弓著腰身從溝口那孔廢棄的老窯洞挖來的,泛黃的觀音土,敲碎溜細了,篩子一過,光炕蓆上鋪厚厚一層,剛好容一個身子。那些年月,北極塬上的可憐女人們產後,大都坐到這樣的一攤觀音土上,把她們用來培育生命的血水,一點點讓泥土吮吸乾淨。土被土炕洞裡的柴草煨得熱乎乎燙,散發著大地的氣息,和娘身上的血、汗、乳汁、頭油、吃糠咽菜消化不良導致的胃氣,以及窯洞裡泥皮的腥、煙油的苦、柴草的澀、大鐵鍋上的鏽、抹布裡的餿、醋缸裡的酸、醃菜罈子裡蘿蔔白菜的苦鹹味兒……混合成一股相當複雜的困苦味道。娘是這些困苦味道里的堅韌土地,你就是這堅韌土地上冒出的一朵花蕾。

門窗關得嚴嚴實實。院外風過枯枝的凌厲幽咽,應和著窯洞內倉鼠爭食的尖叫。土炕洞裡煨火的細柴火也耐不住寂寞,偶爾發一兩聲嗶剝的閃爆,便有一縷細煙從炕洞門上方的縫隙裡嫋嫋飄出來。爹扯一截兒草繩當腰帶,把粗布棉襖攔腰紮緊,地軲轆車推了冒尖的紅柿子,連夜去南山偷偷換糧。只是因為有了你,爹的力氣一下子鼓得滿滿的,渾身是勁。

接連好幾年災荒,家家缺吃少穿,人人面黃肌瘦,可生息繁衍的步子卻邁得格外高遠。北極塬上那些個敞門敞院的小村落裡,誰家要有孩子呱呱落地,就不再是一家一戶的喜悅了。當月婆子的窯門上掛出一截兒紅布條,喜訊立馬會傳遍全村。

“誰誰家的生了!”

“啥?”

“兒子!”

“阿彌陀佛,老天開眼了!”

闔村口口相傳,喜訊霎時間綻放成了皺皺巴巴的笑臉,一干子女眷便各有各的忙頭了。家境較好關係親近的,會宰一隻老母雞,拾掇拾掇乾淨,雞脖子系根長長的紅頭繩,顛兒顛兒送過去。即便日子緊巴,也一定要烙幾個石子饃,或舀一半碗細穀米,再或者瓦罐裡抓幾枚攢起來要換油鹽錢的白皮雞蛋,懷裡一揣去探望。

進院不能直接去看月月娃的,必得先去婆婆窯裡坐一坐,恭喜,道賀,親熱話說得籮滿筐滿。若人家沒其他女眷,便要去別的屋子先轉一圈,意思要把生身子暖暖熟,別衝撞了月月娃,然後才隔著門窗喊一嗓子,等窯裡面答了聲,這才門簾一挑走進去。

炕頭一坐,指定要撩起被角先看小人兒的,撥著腿間的小茶壺嘴兒一聲聲喃喃:“乖哩!乖哩!”眉裡眼裡全是笑。昏暗窯洞裡孃的臉被心照得亮堂堂的,笑得格外燦爛。為等你這個茶壺嘴兒,娘已經快要絕望了,人前人後短著精神,這下她該揚眉吐氣了,再不怕身後沒頂樑柱,再不怕老來無人養,再不怕死後沒人給她摔紙盆!

若是女孩兒呢?同病相憐者會執手相看淚眼,互相撫慰。那時候的鄉間,沒有男孩子的爹孃是要矮人三分的,鄉場上吵架都能成為別人的口實,句句戳心。

生死路上經歷過太多無常的年老女人,自然帶來了桃木條兒,新折的,還散發著苦苦的草木味兒,門上拴一枝,窗臺架一條,還有一截就鄭重地放在你的頭頂,避邪!完了頭一伸,湊近娘神秘兮兮問:“糵埋好了?”

北極塬上把胎衣稱之為糵——釀酒的曲,這倒是非常詩意的,那麼,孩子就是娘用她的生命精華釀出的醴了?真的是清凌凌的佳醴呢,娘已經醉得滿臉酡紅,眼睛賊亮賊亮一閃一閃的,指指窯門內的牆腳——鄉家叫門旮旯,小聲說:“埋好了!”

糵埋在門旮旯,叫門神、灶神、倉神守著看著,就能平平安安長大、開花、結果子。

經歷了太多生死別離因此格外謹小慎微的老奶奶,湊近孃的耳朵,一齜嘴裡面僅剩下的三兩顆黃燦燦板牙,唇一張一翕地叮囑:“金蛋蛋呢,趕緊給碰個乾親!”說完,皮鬆肉弛的小眼睛盯緊了娘。那樣渾黃無光的眼珠子,深邃、神秘,看上去相當遙遠,很具有威懾力,孃的心裡面撲通撲通一陣狂跳,慌忙答應,頭點得像餓急了的雞偷啄穀米。

在那些已經泛黃的年月裡頭,誰家沒有開敗過幾朵黃花?娘已經夭折了三個孩子呢,最大的九歲,最小的才六個月。落地明明是個花骨朵兒,粉嘟嘟的鮮,可是長著長著,撲沓一下就落了,只在娘心上留一個疤,一輩子都好不了的,啥時候想起來啥時候流血。

娘提心吊膽地守著你這個粉嘟嘟的花骨朵,眼巴巴等爹回來。

爹晝伏夜行了將近十天才從南山換回麥子。月子裡吃飽吃好了,奶水才足,才能把你這個花骨朵養好養胖,不鬧病災,好綻一朵明豔的花,結成一個碩大的果。進屋顧不上滿腳底血泡的鑽心疼痛,連忙要去磨子上磨面,卻被娘一聲喚住,悄悄商量:“他爹,得趕緊給花拜個乾爹!”北極塬講究,月子娃是不能喚名字的,恐被孤魂野鬼聽到妨害了,所以盛行狗娃、兔娃、牛娃的小名。娘可能覺著那些都土得掉渣,不能和她心目中的你相配;但也許,娘本來就把你看作了她生命中的一朵花。

爹是喝過三兩瓶墨水的,本不信這些邪。可探頭看看娘身邊用灰耙、掃把、桃樹枝兒護著的皺皮嬰孩,嫩得跟水似的,心裡登時漾開了漣漪。命運不能把握時,神仙也信鬼神的,爹滿口答應了。四隻水汪汪的眼睛同時呵護到那個花骨朵上時,爹孃的心裡一定在暗暗發誓:再苦再難,便是豁上老命,也得讓這朵花開豔了!天下哪一對爹孃不是在日月的磨盤裡榨出血汗,來哺育他們的生命之花?娘為哺乳,把癟癟的乳房硬是擠出了一碗血水;爹為餵養,用糠菜在自己嘴裡節餘,省出來糧食飽你口腹。

花兒在爹孃的血汗裡一天天開豔!

那麼若干年後,當爹孃的花骨朵終於長成了一顆茁壯大樹,你是否真的落地生花,裝點了爹孃的歲月,讓他們一世芬芳,以無妄他們對你落地生花的那份喜悅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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