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學|馬斯克發的那首“七步詩”不是曹植寫的

作者丨馬佳秦

編輯丨吳酉仁

11月2日,特斯拉CEO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在推特與微博同步發文。他先是用英文寫下“Humankind(人類)”一詞,然後引用了一首中文古詩: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漢學|馬斯克發的那首“七步詩”不是曹植寫的

內容簡單,沒有前後文,沒有具體語境。馬斯克這篇推文迅速變成了社交媒體上的猜謎遊戲。有人說可能與馬斯克被聯合國糧食計劃署逼捐有關,也有人說可能是在嘲諷美國民主黨針對富人的新徵稅政策。

相比之下,筆者關注的焦點有點偏:

幾乎所有中文媒體在報道該新聞時,皆稱“馬斯克引用曹植《七步詩》”,但“煮豆燃豆萁”這首古詩,並非曹植所寫。

漢學|馬斯克發的那首“七步詩”不是曹植寫的

《七步詩》非曹植作品,其實是一個文學常識。

該詩不見於陳壽的《三國志》,也不見裴松之為《三國志》所做的注。最早記載該詩者,是南朝宋的文人劉義慶所著筆記小說《世說新語》,其原文是:

“文帝(曹丕)嘗令東阿王(曹植)七步作詩,不成者行大法,應聲便為詩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慚色。”

那時節,距離曹植去世已有二百餘年。

尤為重要的是,七步詩也不見於《曹植集》。

曹植生前編過自己的作品集,“為前錄七十八篇”;魏明帝曹叡也曾下詔為曹植編集子,收錄各種題材的作品“凡百餘篇”。這兩種集子在晉代有流傳,直到唐代仍儲存得相當完好,其散佚大約發生在兩宋交接的亂世。據《晉書》記載,晉武帝司馬炎讀到某篇作品,懷疑是曹植所作,便將其子曹志喚來詢問。曹志的回覆是“先王有手作所目錄,請歸尋按”——

可見曹植不但留下了作品集,還留有完整的作品目錄。

曹志後來回覆司馬炎,說那篇作品不是曹植所寫,真正的作者是曹囧。

能見到三十卷完整版《曹植集》的南北朝學者與唐代學者,在提到“七步詩”時普遍只說來自《世說新語》,無人說來自《曹植集》(如李善給《文選》做注,常引用《曹植集》,但提到七步詩則稱引自《世語》,這顯示他讀到的《曹植集》裡沒有相關記載)。就現存史料來看,兩晉一百五十餘年間,也沒有關於“七步詩”的故事流傳。這些事實,足可說明《曹植集》裡沒有收錄“七步詩”。不但說明《曹植集》裡沒有“七步詩”,還可以說明曹植後人儲存的未刊作品裡(如果存在的話),也沒有“七步詩”——基於合理懷疑,曹叡為粉飾其父曹丕的形象,可能會將不利於曹丕的曹植作品刪落未收。但入晉後仍無“七步詩”的故事流傳,已很能說明問題。

總之,《世說新語》是七步詩迄今可見的唯一來源。這大體相當於在2021年冒出來一本書,說清朝的嘉慶皇帝(1796-1820年在位)其實寫過一首詩,而此前的兩百餘年間無人知曉。

漢學|馬斯克發的那首“七步詩”不是曹植寫的

東晉人顧愷之《洛神賦》圖裡的曹植像

七步詩故事傳遞的內容資訊,也足以證明它是一段偽史。

最明顯的問題是情節幼稚

。如郭沫若所言:

“曹丕如果要殺曹植,何必以逼他做詩為藉口?子建(曹植)才捷,他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果真要殺他的話,詩做成了也依然可以殺,何至於僅僅受了點諷刺而便深慚?”

葉嘉瑩也說過:

“我以為這個傳聞並不可靠。……以他(曹丕)的智慧才略,就是要殺死曹植,也有別的辦法,絕不會用這種笨辦法。”

在呈遞給曹丕的《封鄄城王謝表》中,曹植說:自己

“狂悖發露,始幹天憲;自分放棄,抱罪終身”

。這顯示他確有嚴重到足以殺身的罪名握在曹丕手中(或者說曹丕刻意給他扣了這種罪名)。曹丕握有這樣的把柄,卻不直接拿來殺曹植,反要去玩什麼“七步成詩”,玩什麼寫不出便要殺人的把戲,除了腦子有病實在很難解釋。

另據黃永年的考證,《世說新語》裡還記載了一個情節更幼稚的“百步詩”故事。其大致內容是:曹丕與曹植一同坐馬車出遊,見到兩牛互鬥,一牛墜井而死。曹丕命曹植就此場景作詩,不許說牛、不許提井,不許說鬥,不許提死,須在馬走百步之內完成四十言,否則就要“加斬刑”。曹植策馬賦詩完成了四十言,還在百步之內寫下了“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首詩,讓曹丕深感羞愧。

這個“百步詩”故事,後來被重新編訂《世說新語》的北宋人晏殊給刪了,只儲存在北宋大型類書《太平廣記》裡。晏殊刪它的主要原因是重複和幼稚。重複指的是故事框架與“七步詩”大體相同;幼稚指的是故事裡掛名曹植的那首《死牛詩》,實在是水準極低,連“老幹體”都不如。該詩全文如下:

兩肉齊道行,頭上戴橫骨。

行至凼土頭,峍起相唐突。

二敵不俱剛,一肉臥土窟。

非是力不如,盛意不得洩。

此外,“七步詩”還帶有濃厚的佛教色彩。

首先是“七步”這個梗很特殊(正常設限一般會取十步、百步這樣的整數),它的源頭是當時流傳的“佛陀降生故事”。

該故事正式傳入中土,大約始於漢獻帝時代僧人竺大力翻譯的《修行本起經》。其中寫道:佛陀從母親的右脅出生後,“行七步,舉手而言: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三界皆苦,吾當安之。”三國時代,吳國僧人支謙翻譯的《太子瑞應本起經》裡,也有相同的記載。此後,西晉僧人翻譯的《異出菩薩本起經》與《普曜經》、東晉僧人翻譯的《大寶積經》裡,都能見到這個“佛陀走七步發表宣言”的故事。

漢學|馬斯克發的那首“七步詩”不是曹植寫的

佛經中常見的“七步”之梗

其次是詩中拿“以釜煮豆”做比喻,也是佛典中常見的元素。西晉僧人翻譯的《修行道地經》、《大樓炭經》,東晉僧人翻譯的《泥犁經》等,都曾拿煮豆子來對應人受到磨難,拿煮豆子的“鐵釜”來對應折磨人的“人間大釜”。

佛教進入中國後經歷了一個本土化的漸變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許多佛教故事的主角,被替換成了中國本土的著名歷史人物。一個典型案例就是“曹衝稱象”,據陳寅恪的考證,該故事的原型在佛經,主角後來才由外域人士變成本土名人曹衝。曹植的“七步詩”顯然也是這樣的情況——“七步”之梗來自佛陀故事,“以釜煮豆”的比喻也來自佛經,且都是曹植去世後才普及開來的文化元素。

漢學|馬斯克發的那首“七步詩”不是曹植寫的

佛經中的“人間大釜”與煮豆之喻

剩下的問題是:這些佛教文化元素為何會偏愛曹植,集中附會到他身上,演變成“七步成詩”的典故?

原因或許在於兩晉南北朝時代的佛教也需要曹植。

在劉義慶生活的劉宋時代,曹植已被視為中土梵唱(以歌詠的形式唸誦經文)的創制者。《世說新語》裡說:“今之梵唱,皆植依擬所造”——僧人們唱誦經文的音律格調,全是曹植做東阿王期間改造出來的。劉義慶是一位“奉養沙門”的資深佛教徒,他這段記載多半是從佛教圈耳聞所得。之後的蕭齊、蕭梁時代,僧人們也都認定曹植是中土梵唱的創作者。

其實,在魏晉時代的史料中,見不到曹植創作梵唱的任何記載。任繼愈便據此認為曹植創作梵唱之說不可信。但另一種可能是存在的:梵唱作為一種新興的外來文化,要想引起中土文化界的注意,且被中土文化界接受,掛靠一位中土文化名流,顯然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這辦法有些類似於傳教士利瑪竇來華後將自己打扮成儒士,也有些類似於地方小吃紛紛宣稱曾被乾隆皇帝臨幸過。曹植恰好是魏晉時代文化界最頂流的人物,也是故事最多的人物。

與梵唱搭上了線的曹植,自然也會與佛經中的“七步”之梗和“以釜煮豆”之喻搭上線。最後演變出“七步詩”的故事,也就不奇怪了。

漢學|馬斯克發的那首“七步詩”不是曹植寫的

電視劇《三國演義》中的“七步詩”場景

其實,古人很早就發現了《世說新語》版“七步詩”故事的邏輯幼稚不通。晚唐僧人棲覆在回答信眾“此方為何有梵唄”(中土為何會有梵唱)這個問題時,便引用唐代通俗歷史讀物《歷帝記》,講了一個面貌完全不同的“七步詩”故事:

“武帝有二子,一號曹丕;二名曹植,……(曹植)美貌有文,兄丕每禮重,偏置甄(妃)一閣。植遂被甄妃,後凌逼不從,自齧其臂。德困沐發,兄見妃後臂齧損,問得事由,便欲殺之。令行七步,詩成即不煞(殺),如不成即煞。詩曰:煮豆然豆其,豆子釜中治。一種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詩既成已,遂免煞之。”

在這個故事裡,曹植不再是受害者,而是侵犯曹丕之妻甄氏的惡徒。曹丕讓他七步成詩,看似是要殺他,其實是知曉曹植文采好,故意留一條生路給曹植,也給自己一個臺階下。這個故事的邏輯比《世說新語》版通暢,但它同樣不符合史實,犯了許多基礎性錯誤。

綜而言之,“七步詩”是首好詩,但它不是曹植寫的,我們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誰。

(來源:騰訊新聞)

宋戰利:《<七步詩>託名考》,收錄於氏著《魏文帝曹丕傳論》,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張為騏:《曹子建七步詩質疑》,《國學月刊》1927年第1期。

黃永年:《從七步詩的由來評曹植詩的整理》。

李小榮:《<七步詩>生成流播過程中的佛教因素》,《古典文學知識》2016年第6期。

劉明:《<曹植集校注>收《<七步詩>辨說》。

孫猛:《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詳考》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42頁。

魯立智:《論曹植與佛教音樂關係的演變》,《古代文學特色文獻研究》第一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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