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1962年生於江蘇江陰，初小學歷，14歲工作，1980年代開始寫作。1985年發表小說處女作，1987年始發表詩歌。出版書籍二十餘種，詩集《數行詩》2010年；《四分之三雨水》臺灣版2009年。獲得柔剛獎、張棗詩歌獎及首屆（1995年）劉麗安詩歌獎。作品譽為九十年代“新散文寫作”代表文字。長篇散文《冬至》獲第二屆孫犁散文獎。近作《碗和缽》2021年3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本期約稿：陸岸
龐 培
詩十首
傍晚的小馬駒
的確有一匹馬
在這世上曾走近我
把我當做了人類或別的生命
有了這段經歷
我一生的離奇坎坷
似乎全講完了
化作了雨天的草地和曠野
馬慢慢地馱著雨
馱著雨霧和我走遠了
一匹兩歲的小馬駒
剩下景區傍晚的一段公路
一個午後
找到一塊露天空地
在江邊午睡
風豁剌剌往身上吹
不一會兒
風就在我身上睡著了
風裡面有白雲、水沫、遠洋輪
大熱天的輪機艙，水文站偏僻空曠
岸邊的礁石，一生高亢激越
星星失去的記憶。潮水漲落
樹蔭下的暑熱
空地擺放著桌子，塑膠椅
拖鞋橫七豎八。靠牆
一個豎直的鐵架子，分上下幾層
就在中間層的鋪位上，我側身蜷縮
聽江風把一張塑膠椅吹出去幾米
一個浪撲打上來
我在陸地上
又一個浪撲打上來
我在人世間，在盛大廣袤的夏天，四周荒涼無人
我在我醒著的一個午後
回到小辰光
如果睜開積雪的眼睛
如果在一個寒夜
回到小辰光
蜷縮在溫暖被窩
成為世界的新人
我身旁有父母、隆冬的夜、壓歲錢
窗外白雪飄飄。新年在即
百年老街上的一間小屋
兩側粗糲的弄堂
屋後的天井、菜地
趁夜積雪
我的一生就像當晚空地上的雪
人世將會多麼岑寂、荒涼
我變成我自己窗外的一陣旋風
發出寒冷、幽遠
從屋簷頭往下吹的霜風刃光
如果青磚舊院，窮街陋巷俱在
我會輕輕碰上積雪的房門
如果街上空無一人、縣城四處
貼滿文革大字報、標語
我也將心滿意足
沿著白天揪鬥人的遊行佇列
把不識字的眼睛在睡夢中閉上
田野靜悄悄
我知道，我人生的盡頭不過是
某地鄉村的暗夜
身為中國人，我一定被葬在
曾經埋過我的舊墳地
我一定是被遺忘的漢字
一定是樹林起風
星夜荒涼。流落異鄉
用旅行者身臨其境的
皚皚雪峰向來世回望
我所親歷的江湖傳奇
是戈壁瀚海從未開啟過的洞窟
流沙以一千年前的風聲
貫穿今晚的月亮
——我方塊字的額頭久已破碎
田野靜悄悄
夜晚，翻動我枕邊書頁的
不過是溯河流而動
無名死者的墓碑
無聲的中國
有一天
我睡不著
我的身邊躺著一個無聲的中國
有一年
我去看成吉思汗墓
那裡有一個無聲的中國
我去草原上看河流
河水蜿蜒成萋萋的駿馬
我在長城上望北方
烽火臺升騰起無垠的戈壁
隨即大雨傾盆
我輕掩房門
走向客廳裡的颶風
我知道
傢俱、電視櫃七零八落
陽臺門一臉茫然
被閃電照穿
我身上的雨水是中國
我渾身上下都赤裸著
我無處不在哭泣
無處不是淚
之後。（有一次）
我點了一枝煙
打火機嚇了我一跳
星
天黑得好像我已下樓散步
好像這個春天多年以後仍舊
值得回憶
窗外一派湛藍
逐漸轉暗成黑藍
之後一動不動
成為夜空之藍，適宜最邈遠的
閃耀的星星
我的消逝
我在世上任何經歷
都已不為人知
如果我曾有過一次愛情，那麼
也像一顆可能的星星在這個春夜
那麼小，遲至夜半閃亮
但不確定。它那淡漠的一吻之下
沒有任何人類的田野，或人類的眼睛
加拿大民歌《紅河谷》
少年時
我用手抄本抄寫
加拿大民歌《紅河谷》
那些人正騎著馬
穿越過荒野
子彈在射出槍筒很久以後
已鏽蝕冰冷
河谷潺潺的水流，已鐫刻下
流浪者的一宿到天亮
我不時地從我的筆端
掉落下來印第安群落和淘金者
班卓琴聲顛簸的熱血
馬車流轉久遠的悠揚
中年時，我喝著酒
常和老友們唱著它
一遍遍地懷念
一次次地回想
背後有匹白馬
用它長長、溫順的馬頸摩撫我後背
莊園泥濘的圍場中央
火車頭衝破了傳奇的大風雪
在一行英文字母上
我吹起了口琴
我坐在了淚水和回鄉的遊子們
在育空河谷噙滿的淚光中
那是狂野對上了質樸
我用一句歌詞
只用一句歌詞
就跟親愛的人對上了暗號
——命運殊途同歸者
我輕輕地哼唱起它
馬在黑夜裡的樣子
（二）
半夜，我起身
走向馬在黑夜裡的樣子
我白天在森林曾見過它
它使我的目光充滿猶疑
讓我的身體熠熠生輝
我不知道天黑以後，它去了哪裡
如果馬有記憶，它大概也會想
我去了哪裡？
假如它半夜醒來
對周圍感到莫名生疏
一匹馬在黑夜裡的樣子
大抵就是人在世上的情形
就是我獨自醒來，一動不動
周圍是房間，是黑夜，風霜雨雪
高山草場似的一張床
我突然驚醒
像馬抖擻著鬃毛，低下頭啃齧
伸長雨霧中柔軟的脖子
那馬脖子彷彿會說話，在夜空對著銀河
在曠野對著星星沉默
在我的眼瞳深處有馬在黑暗中的樣子
我們彼此無法看見，但緊挨著
我的身子在曠野僻靜處打著
逶迤響鼻。馬看不見我，而我
我一眼望見馬兒消失在其中的那些群山
春天的夜
是夜，孩子們在窗下嬉戲
我聽見很多星星在奔跑
很多白色的蛾子飛往暗黑天際
很多草叢的歡聲笑語
四周都是鄉村
老祖母也從黑夜裡走出來
喜孜孜地在一盞路燈下趕集
多年以前古老的集市
被一個孩子熱汗的奔走驚醒
夜晚瞬息間形同白晝
這是一個春夜
我聽見我自己也在童年街頭
屬於黑暗中的一個惡作劇
念頭（也許月亮會悄悄升起）
我把偽裝的生平統統去除。是夜
我在我抬頭仰望的星空的河床
我的書房是那裡奇異的
泛現銀光的一層漣漪
我向碩大的房屋陰影奔去
沿途開放成牆際的藤蔓原野的嘆息
我畢生的思想不如供行人憩息的路邊
一張空空的長椅
不如一名老屠夫，一個街坊老人嘴裡的
劉備和張飛
聽見窗外一聲孩子的尖叫
那聲音刺穿所有人的淒涼。所有
人世上的坎坷、無常
書房靜靜地亮著燈
一切年代的英雄輩出
都已被浪費
——直到曠野寂然無聲的春天
——直到星星的盡頭
一匹馬的荒涼
我慢慢走出了人類的視野
我的身體消失在遠方的群山
我的蹤跡只剩下自由的風
我的鬃毛是一綹綹曠野深草
慢慢地走出了雨和群山的眼眶
我獲得了我的黑夜
高原交響樂般的霧中
寂靜很深。林海萬峰
——我的尊嚴是
一匹馬的荒涼
——寫於202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