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張抗抗:北大荒的日子,苦難由於青春而變得歡樂

作家簡歷

【名家】張抗抗:北大荒的日子,苦難由於青春而變得歡樂

張抗抗,1950年生,杭州人,1969年赴北大荒上山下鄉,在農場勞動工作8年。1977年考入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專業,後進入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文學創作至今。一級作家、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發表小說、散文共計600餘萬字,出版各類文學專著80餘種。

原題:荒友們

我曾記述了在那個年代裡,被極“左”思潮毒害較深的一些知青幹部。希望以此檢審自己的心理淵源,並警醒世人。

但並非知青幹部都是如此無知無德無情的。

我遇見過許多正直而可愛的人,至今難以忘記他(她)們。

二分場一連連長周劍起,鶴崗老高三知青,人高馬大,像座黑鐵塔。他看上去挺嚴肅,卻心地善良;他不善言辭,卻喜歡思索,身上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凝聚力,南方北方的知青們,對他都很服氣。他幹活從不惜力,最苦最累的地方都是他親自帶隊。要說“以身作則”的基層幹部,他是我一生中曾親眼見到的“典型人物”。

有一年冬季脫谷,要趕在上大凍之前完成任務,他連續七天七夜沒睡一個囫圇覺,一直在場院裡帶領大家頂著幹;他沉穩務實,從不搞那些溜尖耍滑、虛張聲勢的假動作,遇到“階級鬥爭新動向”,不得不出頭露面時,對人也總是手下留情。

我不是他那個連隊的知青,不歸他管,只是在有目共睹的口口相傳中,聽說他種種為人處世的原則和態度,發現他與那些名利之徒,確實有根本的區別。他的吃苦耐勞和樸實謙虛,源自他天生的良好資質,是他品性中固有的本色,而並不是為了出人頭地,專門做給別人看的;他幹得比別人出色,是因為他具有出色的能力。

由於我見過了同代人中,可以有這樣踏實苦幹的人,所以,我無法相信所謂的“優秀知青”那些整人告密、溜鬚拍馬、趨炎附勢的行徑,都是被“時代”所迫不得已而為;更無法相信,文革時期,人人都應該或者必須變成魔鬼的;那些變成魔鬼的人,還是因為心裡的鬼氣原本就太重了些。

一九七五年左右,周劍起擔任鶴立河農場的副場長,主管農業生產。他一直滿懷改變農場面貌的激情與理想,打算留在農場幹下去,把生產搞上去。我在一九七六年回到農場,在場部宣傳科工作的那一年中,他同我簡單交談過幾次,說起自己的一些想法。如果不是因為發生了後來的事情,我相信他是會堅持“紮根農場幹一輩子革命”的。但後來我聽說他在關於國有農場發展的具體思路上,和上級管理局的領導發生了一些分歧,他的情緒一度有些低落。

知青大返城開始,人都快走完了,到一九七九年年底,他才不得不最後下決心辦回鶴崗去;臨走前,還被免去了副場長之職。聽說他回城後,安排在鶴崗礦務局農業處主管農工商聯合企業,相當於副處級的級別。對於當年曾經率領千軍萬馬、叱吒風雲的他來說,這個工作顯然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安排,可他仍然像在農場時那麼拼命工作。但因他當年組織“大會戰”扛麻袋時,落下腰椎間盤突出的頑疾,回城後身體已是每況愈下。

【名家】張抗抗:北大荒的日子,苦難由於青春而變得歡樂

我離開農場後的幾十年中,始終惦念著他。想起他的時候,心裡總有一種悲壯之感。一直到二十五年後的二〇〇二年夏天,我才有機會回農墾去“探親”。那時,任職於浙江省糧食貿易公司總經理的原杭州知青顏世棣,出於當年對北大荒的感情,與農墾合作開發東北大米,已在寶泉嶺鎮開了一家米廠,收購加工銷售“食為先-北珍”牌大米,銷往江浙各地。顏世棣誠意聘請當年的老領導和老戰友周劍起,出任這家米廠的經理。劍起一聽說回農墾侍弄糧食,立馬激情澎湃,毫不猶豫地離職離家,匆匆奔赴寶泉嶺,在墾區重起爐灶,準備大幹一場。

這也許是真正的黑土地緣分——在分別了三十五年之後,我見到劍起兄,竟然還是在“農墾”的地盤上。

他出現在會議室門口的那一瞬間,我幾乎認不出他眼前這位微微佝僂著身子的黑臉大叔,腰疾使得他無法完全直立,他幾乎是弓著腰朝我走來。當年留在我記憶中那個強壯、豪爽、剛毅的東北漢子呢?只有他那雙充滿善意的眼睛和憨厚的微笑,讓我依稀辨別出舊日的影子。我迎上去,擁抱他,他的手掌溫暖而厚實。那個時刻,幾十年存積的苦難、酸澀和委屈,一齊在心裡翻湧,淚水忽地盈滿了我的眼眶……

他把自己的青春和健康,都獻給了北大荒。

然而,被“摧殘”和損毀的,除了身體,還有理想。理想本身是應該沒有錯的,那麼,是什麼錯了呢?我不敢向劍起追問他一生奮鬥的價值,若是他最後的一點信念也被摧毀,那麼還會剩下什麼?

一九七三年我在八分場的時候,認識一位馬倌,他養的馬,一匹匹都毛色鋥亮、油光水滑的。有一次,我們收工回來的路上,看見大群馬在草甸子上自由自在地吃草,那瘦瘦的馬倌就坐在樹下,用小刀削著一根棍。大約三十多歲,不像是“二勞改”。

我們走過去,嘻嘻哈哈地對他說:“把你的馬給我們騎騎吧!”

他竟連頭也不抬。

我又說:“就一小會兒,我們不會把你的馬騎壞的……”

他悶著頭哼哼說:“你們還能把馬騎壞了?我是怕馬把你們給‘騎’壞了。”

他抬起頭,狡黠地笑了,露出一排黃黃的牙齒。然後,站了起來,對著遠處的另一個馬倌喊了一聲,意思好像是讓他把那匹白馬牽過來。

“你們騎他那匹馬吧,那匹白馬老實。”他對我們解釋說,“不是我捨不得讓你們騎我的馬,我的馬‘賊認生’,厲害著呢,要是摔了你們,可不好辦……”

那白馬牽了過來,我們一個個地輪流騎了一遍。可惜那白馬老實得有點過分,任你怎麼勒緊韁繩,它就是慢悠悠地邁著方步,慢慢吞吞溜溜達達,根本就不會奔跑,弄得我們大為掃興。他嘿嘿地笑著說:“這馬練的是滿人的官步。”

我發現這個馬倌心眼不錯,就記下了他。每次經過那片草甸子,都會同他打個招呼。後來收到杭州家裡的信,說是一個親戚病了,需要母馬分娩時的胎盤做藥。我跑去問他有沒有這種東西?他說:“開春時等母馬下小馬駒子的時候,留心收下就是了。不過,那玩意兒得用大量的清水沖洗乾淨,晾乾後才能郵寄。”

我說:“拜託你啦,如果馬號有馬下駒子,一定別忘了幫我這個忙啊。”

他嗯嗯地應著,像是沒往心裡去。

【名家】張抗抗:北大荒的日子,苦難由於青春而變得歡樂

那年秋天我就調到場部宣傳隊去了,第二年春天回了杭州。我在杭州、上海寫《分界線》,直到一九七六年六月才回到農場。我被留在場部宣傳科工作,又過了些日子,才有機會回八分場去取東西。到了八分場,我忽然想起了母馬胎盤的事,就跑到馬號去找那個馬倌。

他正在餵馬,看見我,淡淡地問道:“那胎衣你還要不要啦?”

我驚喜地說:“要啊要啊,你不會蒙我吧?真給我留啦?”

距我向他開口要胎盤,已經過去了三年多,我真不敢相信他還記得此事!他當即騎腳踏車出去,從家裡拿來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裡頭的東西像牛皮紙一樣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他小心地開啟包裹,我看見了一團淡黃色的乾爽的馬胞衣,在他粗糙的手掌下一點點展開,然後驕傲地呈現在我面前。我的喉嚨熱辣辣的,一句感謝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收下了他精心儲存了三年多的這份東西,卻沒有一點禮物作為回贈。至今想起來,心裡還覺得不安。

就在那會兒,我看見他的十個手指,都是紅腫而彎曲的;他行走的樣子有些蹣跚,全身的關節好像都不太靈便。我驚訝地問他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病?他苦笑著說:“類風溼,老毛病了……”

那一次我答應,一定要幫他去打聽一下城裡的大醫院,哪兒能治類風溼病。回到總場,把那個母馬的胎盤寄走以後,我確實是往杭州和上海寫過一些信,希望能找到治療類風溼的特效良藥。但所有的回信都說類風溼是一種頑症,目前還沒有特殊的治療手段……又過了一些日子,我就把這事兒漸漸地淡忘了,由於沒有結果,我連一個口信也沒有捎給他。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但是後來的一些年間,只要我看見或聽見“類風溼”三個字,就會想起他——那個我連名字都沒有記住的馬倌。我真希望他的病已經痊癒,晴朗的夏日,他會悠閒地哼著小曲兒,與他的馬群一起在草甸子上溜達……

【名家】張抗抗:北大荒的日子,苦難由於青春而變得歡樂

舒蕙蘭,鶴崗知青,比我小几歲。小個兒,結實精幹,圓臉上總是笑眯眯的。我在八分場時,她和我同在科研班幹活,她對人特別好,熱心腸,任何時候總挑重活兒幹,好像永遠也不知道累,什麼時候都快快樂樂的。

那年秋收,科研班也去大田連隊幫著收大豆。我下鄉多年,還是第一次收割大豆,早聽說割大豆最累人,卻比我想象的還要艱苦百倍:豆秸“賊”硬,鐮刀必須是極其鋒利的,還得會使巧勁,一鐮下去,勁兒用得恰到好處,豆秸順勢折斷倒下;否則,割不了多遠,那鐮刀就磨鈍了,不是割大豆,而是砍柴火了……

我哪會割大豆呀!一下兩下三下,那大豆秸死活就是割不下來,握鐮刀的右手,不多一會兒就磨出了血泡;抓豆秸的左手,全被幹葉乾枝劃破了;大豆矮,腰得彎得好低,彎下去就直不起來了,只好蹲著割,一步一步地挪移;眼前那幾條壟的大豆,一眼望不到頭,才開不久,我就被人們遠遠地甩在後頭了……

鏟豆子抱壟,割豆子也抱壟。這一抱壟我的劣勢就全暴露出來了。然而,割不完這幾壟豆子,就別想收工回家……

心裡好著急啊!乾脆,扔了鐮刀就用雙手拔吧。沒有人聽說過拔大豆吧?我就拔過,拔得鞋裡全是土,掌心都是血;拔得人差點都要趴在地裡了,還是趕不上趟。

舒蕙蘭的笑聲忽然從我頭頂響起來。她說:“你嗎呢?沒見過這麼割大豆的,貧下中農要是看見了,還不笑話死你!”

說著就彎下腰,在我前頭接過壟,刷刷地開鐮割了起來。

你看看人家,人家也是下鄉知青,可那活兒的,利利索索、乾乾淨淨,就像舞蹈藝術表演,那麼輕鬆自如、遊刃有餘。她手裡的鐮刀飛舞,身後割倒的豆秸在壟臺上排得整整齊齊,連個豆粒兒都不帶蹦出來的——我傻看著舒蕙蘭,又是羨慕又是驚訝,只能為自己的笨無能羞愧……

快到地頭時,舒蕙蘭後背的衣服都溼透了,她的臉蛋通紅,氣喘吁吁,手裡的鐮刀也開始打晃了。等著割完最後一叢豆子,她累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壟臺上。

那年秋收,我的大豆地,差不多有一半是舒蕙蘭幫我割下的。我除了說聲謝謝,還能怎麼感謝她呢?我從未問過她,為什麼要這樣拼著命幫我?自己的活幹完了再幫別人,可得消耗幾倍的力氣。但她好像連想都沒想過這些,只是看不過去,看著著急,只是想把豆地快些割完……那是一種同情和愛的本能!當我在困境中承受過這種友愛,我從此無法不相信世上有大善之人!

一九八二年初春,我在離開農場五年以後,重新回鶴立河探訪時,曾到八分場去看望過舒蕙蘭。那時她已同一位姓高的鶴崗知青結婚,在八分場安了一個小小的家,有了一個可愛的男孩。她告訴我,她不想返城回鶴崗去,農場的日子過得也挺充實——“在哪兒過不是過呢?就看你自個兒咋過了。”看樣子她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聽說她是因為愛上了小高後,小高不肯走,她才留下來的。小高原是一個知青連長,實幹苦幹,在全場都小有名氣。她和他都沒有在紮根信上籤過名,但卻終於在農場“扎”了“根”;我想,那是因為有了愛的土壤。

算起來,舒蕙蘭的兒子也該上大學了,不知後來這些年她最終是留在農場,還是回到了鶴崗。但我想她無論在哪裡,都會生活得快樂幸福。

幸福無法比較,幸福有時很簡單。幸福其實同他人無關,只取決於自己對幸福的感知。

【名家】張抗抗:北大荒的日子,苦難由於青春而變得歡樂

李亞芬是寧波知青,個子同我差不多高,大塊頭,圓墩墩胖乎乎的,嗓門大,力氣大,伸手同其他女生掰腕子,總是她贏。她的臉色永遠紅潤健康,走起路來咚咚響。她有個妹妹叫李亞男,也在八分場,長得文靜秀氣,說一口“嗲嗲”的上海話,細聲細氣,同她一點不像。她妹妹是上海人,她怎麼是寧波人?大家都納悶。相處時間長了,她告訴我說,她的父母確實都在上海,但從小把她送到寧波的外婆家長大,所以,就和她妹妹不一樣了。

亞芬與我投緣,我剛調到八分場,人還在牛車上,她就跑過來接行李,把我領到了宿舍,讓我睡在她的鋪位旁邊,同她做伴。亞芬幹活是一把好手,特能吃苦,也不怕髒,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頂醫生用的白布帽子,整天戴著,地裡屋裡的灰沙都不躲避;亞芬實在,沒那些上海人的小算盤,說話直來直去,高興了就哈哈大笑,生氣了就罵人,活得很是輕鬆自在。沒過幾天,我就喜歡上了亞芬,整天跟著她,她指點我怎麼幹,我就怎麼幹,準保不會有錯。

到了農閒放假,我要拆洗被子,亞芬說什麼也不讓我動手。她說你看你那麼瘦,哪裡像個幹活的人?我來幫你洗,一會兒就洗好了。她不由分說就去挑水燒鍋,七手八腳就把被單泡在盆裡,兩隻粗壯的胳膊有勁兒地在搓衣板上搓揉,真的是一會兒工夫就把被單洗乾淨了,麻利得“一塌糊塗”。其實,亞芬的妹妹也需要她照料,裡裡外外的生活瑣事,處處呵護著,都替亞男打點了。我說:“我比你大,你別把我當亞男一樣老管著。”她嘿嘿一笑,說:“我就只會當姐姐,是操心的命,再多一個妹妹,橫豎一樣的。”

那時我已經開始學習寫作,一有空就趴在炕上看書寫字,沒時間陪亞芬閒聊。起初她很不習慣,有事沒事老想同我說話,我故意不理。過了幾天,她也開始拿我的書看,一會兒問我這個,一會兒問我那個。我只好放下手裡的事,耐心地給她講解。

亞芬人很聰明,卻不知為什麼,總是搞不清“蜜蜂”和“蜂蜜”的區別,她會說:“哎,你曉得吧,水庫那邊有人在養蜂蜜呢,下次我去給你搞點蜜蜂來吃好不好?”我“撲哧”笑出聲來,告訴她“蜜蜂”和“蜂蜜”恰好應當倒過來使用。她恍然大悟,笑得在炕上打滾,纏著我再仔細講一遍“蜜蜂”和“蜂蜜”的區別。我問她懂了沒有,她說懂了;記住沒有?記住了。可是下回一說到“蜜蜂”,又變成了“蜂蜜”,算是沒治!再糾正,還是一個顛三倒四,蜜蜂、蜂蜜越發糾纏不清了,只好拉倒。

有一天,亞芬興致突發,讓我教她識簡譜。她說:“如果學會了簡譜,就可以自己看著歌本兒學唱歌了。”我拿了一首歌譜開始教她,一邊在炕沿上打著拍子,再教她自己打拍子掌握節奏。那幾天亞芬一有空兒就開始拍打炕沿,拍得手掌通紅,炕上一片塵土飛揚;宿舍裡滿耳朵都是亞芬的歌聲,女生們卻逃得一個不剩。如此持續了幾日,有一天晚上,亞芬一句歌詞憋在喉嚨裡,滿頭大汗地撲倒在炕上,甩了手裡的歌本兒,傷心地對我說:“不唱了,不唱了,這比干活累多了!”

亞芬下鄉前,只上到初一,讀書不多,但她心裡是喜歡學習的。自己學得艱難,就索性把她對知識與文化的景仰,都轉嫁到我和她妹妹身上。那年推薦工農兵學員,亞芬全力以赴操持她妹妹入學的事情,攻克了一道道難關,真的把亞男推薦回上海一所大學去了。等亞男走了以後,剩下亞芬一個人,頓感失落,只好把原先給亞男當姐姐的心思,全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那時候白天得幹活,我全靠晚上那麼一點業餘時間來看書寫字。宿舍裡那個微弱的燈泡,恰好懸在我的頭頂,我每天都比別人睡得晚,亮著燈看書,自然也就影響別的女生休息。旁邊的女生有意見,氣呼呼地爬起來,狠狠拉燈繩,把燈滅了。亞芬躺在我旁邊,明明已經睡著了,黑暗中竟突然驚醒,一步跳起來,拽著燈繩把燈重新開啟。那個女生很生氣,說她多管閒事。亞芬只穿著內衣內褲,爬出被窩,就站在炕上同人家爭吵。她理直氣壯地說:“公家的電燈是公用的,電費不是你掏,你憑啥關燈?你要是點著燈睡不著,就回家去好了。下鄉那麼多年,連睡個覺都這麼嬌氣,再教育都白浪費了……”

說得那女生啞口無言,一把掀過被子矇住了頭……

亞芬維護我,幾乎毫無原則。但我自知沒理,第二天去買來蠟燭,熄燈後,自己點著蠟燭看書。亞芬為此憤然,再不同那個女生說話,可謂愛憎分明。

其實,亞芬的人緣不錯,分場的職工家屬,都誇她心眼好能吃苦,亞芬亞芬的總掛在嘴上。一次,亞芬詭秘地對我說:“今天晚上,我們到唐姨家去吃油豆角,她讓我把你帶上。”那天唐姨專為亞芬燉了一大鍋自家種的油豆角,碧綠噴香,糯米粽子一樣。我足足吃了一大碗,撐得肚子都脹了,還想吃。如今想起來,這算是我在農場八年中,吃到的最好吃的東西之一了。

【名家】張抗抗:北大荒的日子,苦難由於青春而變得歡樂

那年深秋,宿舍裡的炕洞邊上砌了爐膛,燒煤取暖,屋子裡很暖和。到了晚上,我在燈下看書,亞芬就坐在一邊織毛衣鉤花邊什麼的,一邊在燒紅的爐蓋上,烤生土豆片,或是切成薄片的大餅子和窩頭。很快屋子裡就飄散著一股烤窩頭的香味,讓人垂涎欲滴。亞芬總是把烤好的大餅子薄片,悄悄地放在我的能夠著的地方,我看著書,用手抓著那薄片填進嘴裡,又香又甜,剛出爐的窩頭片那種滋味,比餅乾和椒鹽桃片還要好吃。

許多年中,我無數次地回想起那個夜晚的情形,回想起連隊宿舍昏暗的燈光下,亞芬被爐火烤得紅潤髮亮的面孔。我意識到,那樣溫馨的夜晚,在我的一生中也許都不會再有了。亞芬對我的好,只是因為她想對我好;是那種不求回報,沒有任何功利意圖的好。也許僅僅混雜著一點點對文化和知識的渴求和嚮往。那種青春的友誼,情感的依傍,孤獨中的慰藉,彼此無私無求的信任……是那樣純潔真誠。在後來的歲月裡,只能溫習而不可重現!於是,我心裡充滿了憂傷的感動,眼睛忽地酸澀了……

有一段時間,亞芬常常被派去打夜班拉磚,第二天白天,便常常向我提起那個開“熱特”的司機楊胖。楊胖是東北人,家在筆架山農場,為人有些傲慢粗魯,我們都對他敬而遠之。但亞芬總是說他的好話,說大家對楊胖有誤解,這人其實厚道,心眼兒好,正在發展她入團。有人傳閒話,說亞芬對楊胖有意思,我壓根不相信,南方知青一般是不願同東北知青搞物件的,這一點,聰明的亞芬應該能把握自己。我沒往心裡去,連問都沒問過她。過了一段時間,我被調到場部文藝宣傳隊去了。那一冬天我都沒見到亞芬。

等我兩年後從上海回到農場,聽說亞芬已經病退回寧波去了。奇怪的是,當年年底,亞芬竟然又從寧波回到農場,和楊胖辦理了結婚手續。婚後她獨自一人回了寧波莊橋。到了一九七七年年底,再一次回到農場,生了一個女兒,在農場住了整整一年。那時我已去了哈爾濱上學,亞芬寫信讓我給她的女兒起名,我說就叫“楊澍”吧。楊樹得水易長,何況李亞芬的名字中有木和草,也算象徵生命得水之意。

亞芬後來給我的信中,就一口一個楊澍如何如何。到了一九八〇年,亞芬把楊胖的戶口也辦回寧波,一家三口人在莊橋生活。亞芬在一家電器元件廠上班,楊胖在一家工廠當駕駛員。亞芬愛上了楊胖,就一直愛了下去,還把他帶回了老家。一家三口在莊橋過著平靜的生活。

到了一九八一年春,我正在杭州探親,亞芬寫信給我,說她馬上要到杭州來看我。我當然高興,也真想見到亞芬。但不巧我隨後接到通知,必須立即到北京去開會,算算日期,實在是無法等到亞芬來杭州了。我給她寫了一封通道歉,相約下次再見。

此後,亞芬再也沒有找過我,我也沒有亞芬的地址。我和亞芬斷了聯絡,想必亞芬一定在心裡怨恨我的無情無義。

十七八年過去了,我一路急匆匆地朝前走去,一路上丟失了許多珍藏。

但我始終想念亞芬,我無法償還她曾經給過我的那麼多友愛。

寫亞芬的這一節短文,曾以《知青女友》為題,一九九七年發表於《中國婦女報》。不久後,我收到了報社轉來亞芬的信,她說有同事看到了我這篇文章,一看就知道她肯定就是我寫的這個亞芬。此後我們恢復了聯絡,得知她後來又生育了一個男孩,也已經長大成人。她似乎具有良好的商業悟性,回到寧波後,近年來專做電器配件銷售,已經是一個成功的業務經理,從知青到經商的身份轉換,完成得十分順理成章。

二〇〇四年,楊胖突然因車禍罹難,亞芬悲痛欲絕,我勸她出來散心,那年秋天亞芬帶女兒來北京旅遊,我接她到家裡做客敘談。亞芬一見到我便號啕大哭不止。二〇〇五年年初,我去寧波開會,再次相聚,亞芬已經從悲痛中逐漸走出來,重新積極拓展業務,孤獨而充實地生活。那是一個樂觀開朗、真誠樸實的亞芬,我能依稀辨認出她三十多年前的影子,卻又是一個在寧波商海沉浮錘鍊得更為堅韌精明的亞芬,我發現這個年逾五十歲的新亞芬,變得越來越有魅力了。

北大荒的日子,苦難由於青春而變得歡樂;歡樂由於友愛而得以儲存。若干年後,苦難漸漸地被遺忘,而刻骨銘心的卻是那些絲絲縷縷的快樂,就像荒涼的河灘上,埋沒或閃爍在泥土中的粒粒金砂……

(本文選自張抗抗著《問問自己》,時代文藝出版社2011年出版。)

TAG: 亞芬農場知青蕙蘭楊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