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之星|趙會寧:大地生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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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週之星:

趙會寧

本週之星|趙會寧:大地生歡

趙會寧,七零後,筆名巍巍子午、叨客,現供職於正寧縣某中學。甘肅省慶陽市作家協會會員,長於鄉土散文寫作,作品散發於《人民日報·大地》《延河》《散文詩》《大觀·東京文學》《北斗》《中國青年作家報》《甘肅日報·百花》等。散文《村莊在上》在第二屆“范仲淹散文全國散文徵文大賽”中獲二等獎。

作品欣賞

從第三十一期開始,我們特邀朗誦家選讀本週之星作品,讓大家能透過聲音享受文學之美。

朗誦:李小梅,新華網“小梅誦讀”欄目主播,海峽朗誦藝術團成員。(本欄目音訊由小梅誦讀工作室提供)

朗誦部分為棕色字型

大地生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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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樹蟲兒鳴

月上柳梢,光影著地,屬於白晝的禽雀們知趣地閉了嘴,弋著雙翼劃過天空後,沒入樹葉間歸巢安歇,被綠色喧嚷一天的土地開始打盹了。輕煙籠來,闃寂漫漶。“閉嘴禁言”,一份御旨銜星而降,但有些尤物卻是被准許發聲的,比如蛐蛐兒。

田裡的玉米早就期望長成一棵棵樹,揀著地力肥厚、雨水充足的當兒,鉚足了勁向天上拱,根也沒閒著,時刻在向土地深處鑽。站得穩,立得高,挺得直,不只是人的渴望,樹和莊稼也是有此志向的。一入秋伏,一株株玉米葳蕤成樹,一片片的又葳蕤成林,大片的綠色沉澱成靜謐的碧水凼。豆角、草更沒閒著,個個攀著玉米、蒿草也向高處探進。高處的雀兒沒把鳴聲種到地裡,勾肩搭背的玉米葉兒卻緻密成樹枝,捂出了一片幽境來。土地生暖,蛐蛐兒從土裡長了出來,蛐蛐兒的叫聲也從土裡長了出來,秋伏的夜在鍵盤上生長流瀉。

“吱”“吱吱”。開始是一聲兩聲短促、怯怯、稚嫩的鳴叫從牆角擠出來,間歇幾秒鐘後,又是一兩聲,如一棵幼芽破繭拱土。間歇的功夫,既是緩氣兒,又是審慎的試探。側耳聆聽,可有危險來襲?土地的神經也是繃緊的,畢竟孕育一個生命並不容易。

“吱——”“吱吱——”,進而“吱吱吱……”。試探結束後,叫聲破土而出,一隻蛐兒便在牆角酣暢地高歌起來。看似厚實的黑色卻是易碎的玻璃,一聲蟲鳴,便碎裂成樹枝狀。聲音沿著縫隙生長。不一會兒功夫,枝連枝,枝連幹,幹伸到土裡,院落裡就長出了一棵聲音之樹。

黑色易碎,但鄉村的夜卻厚實,蛐蛐做了夜的寵兒,也許只有夜才可以安放如此歡悅的鳴叫。歸居本位,這該是長生不老的自然給世間的啟示吧。日月歸位,草木歸位,禽蟲歸位,天地怎能不大安?

鐮月枕蒼穹。疏柳依簷,散發而寐;稼穡立地,相擁而眠,一滴清冷的露珠的降生催醒了一群夜的尤物。一蟲呼,百蟲應,椒花下、白菜旁、柿樹根、玉米地,百千蛐蛐兒的叫聲便升騰起來。繞過辣椒花瓣,漫出白菜葉片,爬上柿子樹梢,鑽出玉米葉縫,此起彼伏裡,散開又聚攏。寧靜的夜裡,一朵蓮的驟然綻放,催開了一樹老槐花。乍放的花瓣如嬰兒唇開,正急切地向天地呼告。

天地兩極滋出萬物陰陽柔剛,陰陽相偕生出世間和合守恆。此刻,才突然頓悟:魚之樂,樂在剛以化柔的方之圓中,太極之“泰”,泰在以意化形的涵虛裡。

一樹蟲兒鳴,秋伏的夜愈加澄明清澈了。

澄明瞭的還有趴在門前的狗和靠著牆咂吧著煙鍋,吐著菸捲的三叔……

播種一茬,收割一茬。種了多少茬,收了多少茬,耕了一輩子地的三叔沒算過,但蟲子知道。每一次蟄伏後的復出,它與人間的距離就拉近了一步。耕了一輩子地的三叔也被地耕了一輩子。終了,他也會化為蟲。

一灘草兒歡

接連幾天小雨,可美了場畔、塬頭的草,“咕嚕”、“咕嚕”喝飽水之後,便鉚足了勁兒向高處挺,向地裡鑽,向四周蔓,向密實地長。地從不薄草木。無論是參天大樹,抑或佳禾良穗,還是一蔓不知名的草,只要根紮在大地上,大地都會毫不吝嗇地把水分浸進根系,送上杆莖,讓葉子把綠水溢位來,還世間一份希望和乾淨。有綠色漫漶的地方,煙輕人淨。

這場雨水給草木來了一次徹頭徹尾的浣洗,汙垢剔除後,個個露出本色素顏,樸中含貴,潔麗淡雅,落脫而玉立。

越是弱小越易被忽略和傷害,食物鏈是橫亙在草木心頭的一道暗傷。一隻羊羔輕易就能踩折一棵草的腿骨,一隻豬崽輕易就能拱斷一朵花的頸肩。常居低處的事物在隱忍中學會了療傷。趁著這一場酣雨,禽蟲避舍,在雨聲闢得的這份靜謐裡,受傷的草木們靜靜地開始接骨、止血、化瘀、彌合傷口。這一幕,只有草木自己知道。

草木從來不會主動打擾禽蟲雀獸,這是路邊的那一綹兒狗尾巴草告訴我的。這綹草去年就站在路邊,或許比去年更早。春天發芽,夏天瘋長,特別是入了伏後,在幾眉細而長的葉子間露出一枝被綠裡透黃的葉子嚴實包裹的箭簇。一個晚上的功夫,包裹的葉子被突破,一個毛絨絨的小腦袋從襁褓中探出來。接著是伸頸,展腰,起身,又是一個晚上的功夫,個個就站在路邊眺望遠方了。

這場雨後,風還沒甦醒,狗尾巴草粘住顆顆露珠,借露珠擦亮陰翳的雙眼,以清澈洞視人間。一綹兒比肩,一綹兒昂首,一綹兒側目。

暗自療傷的它們,一場雨後涅槃重生,再次以姣好的面容自信、自我地活著。

闃寂裡,一灘的草兒懸鈴而歌。

草歡,牛歡,放牛的人更歡。秋伏天氣不燥,草的汁液黏稠,牛最喜歡了。揀著這個農閒的當兒,牛得抓緊貼膘攢勁,不久之後,一場秋播就要開始了。

兩軸山門綠

沿著一徑小路,逆著夕陽前行,離崖咀越來越近。穿過一片樹林後,一壑山谷突兀眼前。遠處,對望的兩座峰咀相向生長。

“這兩扇山門擋住了西擾的賊風,一擋一川暖,一擋千年安!”已是耄耋之年的羊倌站在被夕陽籠著的山咀發出一聲慨嘆。

說起羊倌,他可是村莊歷史的活化石。給地主放羊、給生產隊放羊、給自家放羊,一放就是多半個世紀,山裡的每一棵草根上都有他遺落的汗珠。風過山門,羊倌沐風而立。聽了一輩子山風的他,把風的語、風的形、風的道納進了骨頭。站在崖咀羊倌本就是一場風。

的確,一座山出生時站在哪裡,生長時還站在哪裡,寸步不移。根扎得有多深,站得累不累,這隻有山自己知道,反正這麼多年,從沒有一個人見山低過頭,彎過腰。山裡那條逼仄的溝壑從一出生就躺著,從沒翻一次身。不知躺得煩不煩。季節更迭,它換裝時永遠是一副享受的樣子。

兩軸山門從出生到現在還是未閉合,一相望就是經年。彼此望得厭不厭,無人知曉,但草木可以做證,它們彼此從未紅過臉。

一場雨後,這座山川更年輕了。

川裡的樹站得零散。溝口的那一棵是大葉楊,站得筆挺。枝條攏起,似一支倒著生長的毛筆,不倦地抒寫無字天書。半窪的那一棵是株槐樹,枝丫向四周撐開,橢圓形的葉子長得密密麻麻,綠色的蘑菇雲似的,惹得一窪的草都抬頭仰望。峁咀的那一棵是株老杜梨樹,站得孤獨又鏗鏘。塬頭的風大,四季變換著方向吹。風不知疲倦,吹得執著。幾十年或者上百年,山咀卻沒被磨矮一寸,草被越吹越高,樹也被越吹越高。在樹上築了巢的鴉雀們一年產一窩崽,吱吱喳喳的叫聲把風叫老了,卻把樹和山溝叫得愈來愈年輕。

山溝裡的草才叫“真”草。它們長得野性,長得毫無顧忌,即使長在犄角旮旯,開著碎花,蜜蜂不採,也是安泰的。盛夏裡,草是不許山溝裸露肌膚的。它們循著雨水流淌的紋路迅速把根蔓上去。不幾天,山溝就被護得嚴嚴實實。

雨後,你得感謝那兩軸山門。它們的存在,將近與遠、淺與深、模糊與清晰詮釋得再具體不過了。漸次推展的層次裡,虛與實互映。夕陽把光與影布上天地時,會突然覺得山川老而又不老。

一線溪水長

沿著被細密的草遮隱的河床向西而行。河床蜿蜒明滅,溪流蜿蜒明滅,蝴蝶輕振薄翼循河床的飛行蜿蜒明滅,溪流聲亦蜿蜒明滅。大概是物我間的共振,我的心更是蜿蜒明滅。

身後的樹已是長在頭頂了,山崖居高臨下,崖尖挑著雲朵,鳥的叫聲從樹尖升騰起來,天被推得愈加高邈,山谷被鏤得愈加空寂,唯有匍匐在地的草循著河床,覓著腳印,把溪流送了一程又一程。

繼續向前走。

鳥的叫聲叫不老山川,倒是一股一股的風把山川吹老了。前面齜出的山咀上一塊綠色的草皮脫落了,這肯定是在風的主謀下,雨做了幫兇的結果,山的顱骨頂得面板凸起,鼻樑上還留著風的抓痕。

山川是東西走向的,所以風一年四季只能來回跑,溝裡的樹就被風左右磨著。站在風口上的樹被越磨越大,直至有一天,樹長到懸崖高時,風才明白——妥協並不是恥辱。避開風口的樹活得最率性,陽光在哪裡,它就追下哪裡。為了追一隻蝴蝶,其它的枝可以停止奔跑,聚叢集族的力量助一棵枝追向溝口,所以這類樹是不知矜持的。風無形,它們的體型就是風的樣子。

太陽偏西,河床還是一路向西蜿蜒明滅。

當夕陽箭簇般的光束掠過西山頭頂射向東方時,整個山谷只留下了溪流蜿蜒明滅的吟唱,繼續隱沒在草叢裡,穿過石頭縫,行在泥土的肋骨間。埋頭行路,當然也不忘在淺灘處駐足凝望。凝望時,蜻蜓奉翅輕掠,溪流不忘以微笑回饋。雲把倩影留在淺灘時,溪流和雲一樣輕。同伴著急了,從屁股後推一把,一個趔趄後,又是一路向西。

站得久了會不會累?站得高了會不會暈?一路低吟淺唱的溪流從沒有被這些問題困擾過。

一輪紅日醺

走了一天的太陽肯定會累,但一臨近西山的家門口時,釀於簷下的那壇米酒的香定會驅了累,再拱出一抹溫存來。獨享,不是夕陽的作派,於是,微醺的夕陽借了溫暖的紅色把這份溫存分享給大地。

玉米站得筆直,大片大片葳蕤成林。林裡,黑色慢慢升騰瀰漫。不久,整片的玉米林就成了一塊黑色的蛋糕,只是頂部被夕陽塗成一片暗紅。暗紅也在潛滋暗長,每一株玉米都心甘情願被滋染,靜靜地立成黃昏的嬰兒,沉靜在幸福裡。

獨木是黃昏的另一種隱喻,逐流將被嗤笑。峁咀的那一棵老刺槐一站就是幾十年,夕陽也把它解讀了幾十年。如今,夕陽情願做背景,把它長長的背影送到村莊的腹地,時刻給村莊一種提示。黃昏裡的獨木站得悲壯而長情,夕陽雕繪的輪廓,除了軀幹繪得有些蒼硬外,其他部分的線條屈曲而圓潤。當暮色把靜寂滋出時,餘輝籠罩下的獨木站成了塬上的守望者。

靜寂漫開,齊刷刷的玉米梢頭把天地割開。一線之間,兩重景緻。線上,微醺的夕陽睡意漸濃,把光束收裹得越來越柔和,越來越淡樸,越來越近身。雲凌厲的邊兒越來越鈍,酒醉的夕陽早已把醉意輕吐到線下的一綹兒黑色中了。黑色從夕陽的身下洇出,漫下山來,漫到成片的玉米梢頭,再從梢頭輕輕滑落到地面,順著地面鋪開。這時,黑夜真正來臨,被夕日超渡的大塬陷入了深沉的幸福裡。

本期點評:

劉雲芳

大地像一張遼闊的紙張,草木萬物都是這紙上流動的文字,都是值得被細緻觀察、用心書寫的。作者趙會寧從自己充滿自然主義色彩的審美取向出發,將草木、鳥鳴、蟲唱當作描繪的物件,並形成了詩意起伏的文字圖景,這圖景是輕巧的,帶著泥土的清新。

《大地生歡》更像是一首體量較長的散文詩。在文章中,樹木、鳥鳴、蟲唱相互交錯,形成了和諧的音色,這音色是和暖的、舒緩的,能從中看出作者看待事物的心靈底色。

而作者在中國作家網上傳的另一篇作品《塬上梅花清白開》,也能讀出他在文學方面的審美特點和對書寫物件的選擇。他更擅長或者說更願意寫自然景象下的山川、自然,從特定的地理環境之中捕捉一些微妙的變化,並尋找到彼此之間的隱秘聯絡。這其中,他提煉的鄉村生活意象是非常豐富的、生動的。從語言上來看,也是有創新的,是經過細緻觀察、用心體悟並精心經營的。在這篇文章中,寫羊和麻雀的兩段最為動人,亦很入畫。而《村莊在左》也有許多靈光乍現的漂亮句子。

但是,讀完這些散文作品,總還覺得不太過癮。作者在描寫過程中,著意於意境的刻畫,寬度有了,卻未能有更深一步的挖掘,也未展現出更為新鮮的體驗和經驗。

在《大地生歡》中,人只佔了極少的篇幅。而寫到人,作者做了這樣的概括:“耕了一輩子地的三叔也被地耕了一輩子。終了,他也會化為蟲。”雖然只有幾句,卻是打動人的。前邊的那些草木鳥蟲的大量描寫,彷彿成了這幾句的鋪墊。因而在讀到這裡時,便會有所期待,以為後邊的段落裡,也會落到“人”上邊來,或者能時不時有所關照。但不知道作者是否秉持了這樣的態度:在大地之上,人本身並不比草木、鳥蟲更值得被放大。總之,後邊的部分,讀來感覺還是單薄了。

我又去找了作者另外一篇寫人的散文,其中重點描寫景物、環境的部分非常少,因而內容上少了一些意蘊和味道。

透過以上閱讀感受,我有一個不太成熟的建議,供作者參考。希望以後寫作時,可以嘗試將人的經歷與自然環境更多地揉合在一起。因為萬物在大地之上,是彼此映照、彼此關聯的。當我們挖掘、展現一個人的個性、故事的時候,不只是展現這個人的故事本身,更是展現故事發生時複雜的生活背景。而無論書寫任何景緻,描繪的並非只是景緻本身,更是人的目光照耀之下的萬物,是作者作為生命個體對這個世界的感受和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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