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神學家》及其他

博爾赫斯《神學家》及其他

dome,本名胡葳

著有《世界之灰》,2013

《佛蘭德鏡子》,2019

博爾赫斯《神學家》及其他

在時代背景上,愛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很可能為《神學家》提供了某些靈感。

博爾赫斯《神學家》及其他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London: John Murray, 1881。 8 vols

博爾赫斯在《英國文學導論》(1965)中提到,吉本敘述並嘲諷了“

神學在黑夜的鬥爭

”,並把它歸結為“

教士們的迷宮

”。但這兩個挺有詩意的表達可能卻正中博爾赫斯的下懷。

博爾赫斯《神學家》及其他

Introduccion A La Literatura Inglesa

博爾赫斯和María Esther Vázquez合著

《神學家》開頭描述的便是羅馬帝國衰落之後的蠻族入侵,而在洗劫中有一本書免於劫難:

他們焚燒羊皮紙和手抄本,但是火堆中央的灰燼裡一本《上帝的公民》的第十二卷卻安然無恙,書裡說的是柏拉圖在雅典講學時宣稱,許多世紀之後一切事物都會恢復原狀,而他仍會在雅典面對同樣的聽眾重新宣講這一學說。

那本沒有燒燬的書受到特殊尊重,那個遙遠的省份裡一再閱讀它的人卻忘了作者之所以宣佈這一學說只是為了更好地反駁它。

博爾赫斯《神學家》及其他

De civitate Dei

Johann Amerbach, 1489。

*

dome注

:書名《上帝的公民》是翻譯紕漏,這本書實際上就是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原文用了拉丁語標題Civitas Dei)。如果對照《上帝之城》第十二卷,會發現更多的與《神學家》的契合之處……

想象一部電影的開頭,鏡頭定格在掉落在塵土裡的這本書上,上面記載的是柏拉圖的一段講演:關於永恆的輪迴。這段定下了整個故事的基調。

(一個有足夠多作品的作家,總會有一些特定的主題和意象在他筆下重複,永恆輪迴就是博爾赫斯經常以不同方式處理的主題之一。)

關於《神學家》相關的創作理念,還可以參照他的散文集《永恆史》中的《迴圈時間》這一篇,裡面提到:

柏拉圖在《蒂邁歐篇》第三十九段裡說七個速度不等的行星速度平衡後,就會回到它們的出發點,這個變化就使那年成了一個完整年【柏拉圖年】……

有個沒算白看《蒂邁歐篇》的星象學家提出了這個難以辯駁的觀點:如果天體週期是迴圈性的話,那麼宇宙也該如此;每個柏拉圖年之後,同一個人就會再生,而且完成同樣的命運。

博爾赫斯《神學家》及其他

Historia de la eternidad

Francisco A。 Colombo,1936

輪子在十字架前面倒下了……

《神學家》中的神學家們首先要面對的異端就是主張時間迴圈的“環形”派,也就是上述的時間迴圈之說。

博爾赫斯對與永恆輪迴相關的一切理念與表達很敏感——包括基督教神學對它的反抗。永恆輪迴與基督教神學在世界觀上是根本對立的,因為永恆輪迴思想將時間程序描述為環形的同時,基督教也以它單向、線性、通向最終審判的時間觀念為標誌。

就像奧雷利亞諾以他浮誇的文筆、胡安以他先知風格的文筆陳述的那樣,作為信仰核心的核心,不斷重複的耶穌上架、不斷重複的最終審判是基督教無法容忍、無法想象的。

文中奧古斯丁那句:“

耶穌是把不敬神的人從環形迷宮裡引出來的一條筆直的路

”,正是出自開頭在劫掠中倖免的《上帝之城》的第十二卷(王曉朝譯本第14章,吳宗文譯本第13章)。

《博爾赫斯口述》的《書籍》一文中他再次引用了這句話:

這就是週而復始的觀點,這一觀點在《上帝之城》一書中受到了聖奧古斯丁的批駁。聖奧古斯丁打了一個美妙的比喻說,基督的十字架把我們從禁慾主義者的迴圈迷宮中解救了出來。

博爾赫斯《神學家》及其他

Borges,Oral

Emece Universidad De Belgrano 1979

這句話確實是無與倫比的,與奧古斯丁十分相稱。

奧古斯丁對時間的敏感與探索也是出了名的(我最近讀到他的一句話是:“然而在超越了一切時間性的上帝眼中,‘未來’又是什麼呢?”——問得多好啊!也許不能忘記他曾是摩尼教徒的背景——奧古斯丁是比誰都瞭解“環形迷宮”的人),而他最終以傑出的天賦,建立了一套跟古老的輪迴信仰同樣經典的學說,成為基督教義的磐石。

(我個人覺得,基督教的真正誕生,粗暴一點說,完全可以說是從希臘拉丁教父們開始的,如果沒有教父們對道成肉身等教義的堅持與闡明,耶穌很可能只是個NGO(借用教皇的話),又或者教派很可能變成晦澀的秘教)。

環形派首領被處以火刑時的話也充滿了詩意的顫慄:

你們燃起的不是一堆火,而是一座火的迷宮。如果你們把我這樣的人統統處以火刑,地球上容納不下這許多火堆,火光燭天,會刺得天使們睜不開眼睛。

這不愧是以永恆輪迴為信仰的人的遺言(他相信自己會一次次地迴歸,也會一次次地被燒死);“

地球上容納不下這許多火

”,這種有限之物要被未知的無限之物撐破、吞沒的恐懼(連已知的無限之物天使都要畏懼它),博爾赫斯不止一次地描述過——“

我想把它付之一炬,但怕一本無限的書燒起來也無休無止,使整個地球烏煙瘴氣

”(《沙之書》);關於這段話對我的影響,下面還要說到。

最後,與環形派鬥爭的結局是:“

輪子在十字架面前倒下了

”,博爾赫斯還執拗地加了個註腳:“

古代北歐的十字架上,這兩種敵對的標誌交織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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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爾特十字架

如果圓形代表永恆輪迴,而十字架代表永不回返的筆直的路,這種奇異的共存顯然是神秘莫測的。

我們如今彷彿對著鏡子觀看……

神學家對付的第二個異端是“鏡子派/演員派”。博爾赫斯在這篇密集地討論了他畢生著迷的兩大主題,一個是永恆迴歸,一個就是鏡子。

博爾赫斯在這裡以他自己的方式消化、再現了萊昂·布洛瓦的觀念,他明白補充說:“

那種教義的某些餘音還保留在布洛瓦的作品裡

。”

布洛瓦是嚴峻狂熱的天主教徒,就連另一個天主教大作家保爾·克洛岱爾都隱隱畏懼他;他維護正統老派的教義,想象力卻是詭異駭人的——後者是博爾赫斯喜歡捕捉的東西。

“演員派”相信:

所有的人都是兩個組成,真人則是在天上的另一個。他們還以為,我們的行為投下了一個顛倒的影像。

我們清醒時,另一個在睡覺;我們淫亂時,另一個保持貞潔;我們偷盜時,另一個在慷慨施捨。我們死去後,就和另一個合而為一,成了他。

根據七星文集的註釋,這個觀念來自布洛瓦的代表作《拿破崙的靈魂》(L‘Ame de Napoléon,1912)的最後一章《看不見的夥伴》。布洛瓦本來談論的是每個人靈魂的守護天使,他認為,一個人越是卑鄙無恥,他的守護天使就越強大高貴,只有“

在以色列陣前豎起雲柱火柱

”和“

點燃一切先知唇舌的熾天使

”才能勝任;而越是偉大的人,他的守護天使則越是卑微、弱小。

像博爾赫斯一樣,布洛瓦畢生探尋的主題之一是“鏡子”,就是《哥林多前書》那句著名的話:“

我們如今彷彿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

同謎)

,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

。”這也是我在聖經中最喜歡的句子之一。

我覺得,它可以說是基督教世界觀(或者更確切地說:“現世觀”)的核心,如何說它影響深遠都不為過。

如果可見的現世世界只是一個謎,就像古時鏡子的映象那樣模糊,甚至與(同上帝“面對面”時的)本來面貌相差甚遠,如果真相只有在彼世才能顯現,如果我們如今所持的唯有謎樣的映象,那麼可以想象,一切可能的隱喻(我不得不使用這個表達……)都會向人敞開大門,包括極端的、駭人聽聞的解釋與行為。

比如博爾赫斯所設想的,這個認為作惡即是善、兩個對立形象在彼世才能合一的“鏡子派”(另一篇《三十教派》則是另一種設想)。

還有他列舉的五光十色的派別——我感覺那些引用都出自博爾赫斯在閱讀時根據自己的傾向與喜好記下來的例子,以便納入他自己的闡釋體系中去。

《神學家》以第一個主題“永恆輪迴”開始,以第二個主題“鏡子”結束。在《迴圈時間》裡(這篇文章也很好地將兩個主題結合在一起討論),博爾赫斯自己說:

前不久,我還按照布洛瓦的方式胡編了一個故事:

一位神學家用了畢生精力批駁一位異教創始人。神學家用複雜的辯論戰勝了那位異教創始人,並指控他,使他遭受了火刑。在天堂,神學家發現在上帝面前,異教創始人和他卻組成了一個人。

奧雷利亞諾並沒有為胡安之死而痛哭……

當然,作為兩個主要人物,還有奧雷利亞諾與胡安的“

神學在黑夜的鬥爭

”、“

教士們的迷宮

”。描繪宗教鬥爭與裁判也是博爾赫斯的趣味之一(他寫過一首詩,題為《宗教裁判官》)。

博爾赫斯很少正面描寫胡安,這應該說是刻意的,博爾赫斯傾向於讓胡安成為一個“不像是具體的人,而是任何一個人或者所有的人”——沒有面目、沒有名字的存在是更令人恐懼的,奧雷利亞諾看到胡安撰寫的《駁斥環形派》才會感到徹底的害怕與挫敗——“

奧雷利亞諾感到一種幾乎是肉體的屈辱

”,這個表達卻讓人印象深刻。

博爾赫斯描寫人之間的感情很難說是有血有肉的,但理念先行的、或者疊加無數別的形象的關係是另一種風味。雖然如此,奧雷利亞諾隱秘的糾結在我看來是很吸引人的。

不能不說奧雷利亞諾是卑劣的,尤其在他面對抄襲還是借鑑胡安言論時的小心思,但因此胡安的話“

在歷史上只留下短短20個字

”,博爾赫斯沒有遺漏這種細節,它是無數“

神學在黑夜的

鬥爭

”意味深長的結果之一:

後世學者苦苦重建各種“異端”的思想遺產,正是隻能借助那些戰勝了他們的神學家之筆;而如果這些神學家不曾在教義上批駁這些“異端”,基督教可能將只是一門艱澀的、淹沒於歷史的小秘教。

我想到的是批駁靈知派的愛任紐和德爾圖良,批駁俄爾甫斯派的亞歷山大城的克萊門,批駁亞里烏派的優西比烏……

博爾赫斯《神學家》及其他

他們若是天國有靈,不知將作何反應?或者也像奧雷利亞諾一樣,與他們的敵人成為了一個人呢?

於是奧雷利亞諾達到了目的,胡安的火刑是文中的第二次火刑描寫,又是很顫慄的詩意:

奧雷利亞諾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了他所憎恨的人的臉。他想起那是某人的臉,但記不清究竟是誰的。接著,火焰吞沒了那張臉;後來只聽得叫喊,彷彿一團叫喊的火。

既然博爾赫斯的人物處於永恆輪迴中,奧雷利亞諾或許在那一瞬間記起了他與胡安曾經爭鬥過,他曾經目睹過相同的場面。失去了胡安的奧雷利亞諾的心情是這樣的:

想表明神道時,波斯人說的是眾鳥之鳥;阿拉努斯·德·英蘇利斯說的是一個圓球,球心在所有的地方,圓周則任何地方都不在;以西結說的是一個有四張臉的天使,同時面對東西南北。(《阿萊夫》)

當阿爾米尼奧在沼澤地大敗瓦羅的軍團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成了日耳曼帝國的先驅;翻譯《聖經》的路德沒有料到他的目的是造成徹底消滅《聖經》的人民。(《德意志安魂曲》)

據說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從阿基里斯的神話故事裡看到自己輝煌戰功的反映,瑞典的查爾斯十二世則在亞歷山大的事蹟裡看到他自己的戰功反映……(《塔德奧·伊西多羅·克魯斯小傳》)

博爾赫斯經常使用這樣的類比,而且某些例子他經常重複。

它也是我喜歡的筆法,展開了更加廣闊、令人遐想的空間,用專業詞彙說是“互文性”,用博爾赫斯的話說是“

隱秘的連續性

”,一個形象上是無數形象的疊加,每個名字都是同一個名字的無數迴響;如果無法想象當下的情形,那麼就想象那個熟悉、曾為之動容的那個形象吧。

奧雷利亞諾的餘生都是在他的另一半的陰霾下度過的,然而誰也不知道這場隱秘的鬥爭,只有奧雷利亞諾的悵然若失和反覆申辯。他果然成了胡安的映象,他本就是如此:

一天破曉時分,他突然被雨聲驚醒。他想起以前在羅馬的一夜也曾被同樣的瀑瀑雨聲驚醒。

中午一道閃電燃著了周圍的樹木,奧雷利亞諾像胡安那樣喪了命。

這個敘述也充滿了輪迴的重複感,也是博爾赫斯風格的行文節奏:他被雨聲驚醒,他從前也同樣被驚醒過;像從前另一個自己死於火中一樣,他死在了火中——成為了一團叫喊的火。

上帝對宗教分歧絲毫不感興趣……

博爾赫斯許多故事的結尾都有驚人反轉的效果,這篇也是同樣:

故事的結局只在隱喻裡才能找到,因為背景已經轉換到沒有時間概念的天國。

也許只要說奧雷利亞諾同上帝談話,上帝對宗教分歧絲毫不感興趣,以致把他當成了胡安·德·帕諾尼亞。那件事也許暗示神的思想有點混亂。

更正確地說,在天國裡,奧雷利亞諾知道對於深不可測的神來說,他和胡安·德·帕諾尼亞(正統和異端,憎恨者和被憎恨者,告發者和受害者)構成了同一個人。

奧雷利亞諾知道真相的心情也許可以用《環形廢墟》結尾的表達類比(這篇的結局也是驚人的反轉):

他寬慰地、慚愧地、害怕地知道

……”

——不必給在此世偏頗執拗的人任何別的懲罰,完全顛覆的真相與彼岸世界也許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它是真正意義的自食其果,因為上帝既然沒有愛憎,也就不會賞罰;博爾赫斯多次描繪了一個沒有愛憎、無動於衷的上帝,這也是他喜愛的斯賓諾莎所說的 :“

神既不愛也不恨

。”

博爾赫斯《神學家》及其他

克洛岱爾談到過,他不能忍受斯賓諾莎的這種觀點,因為他的信仰使他無法接受一個不能愛的上帝。

但在博爾赫斯筆下,越是接近永恆的存在,就越是對一切無動於衷,比如《永生者》、《一個厭倦的人的烏托邦》里長生的人、“

他不是為上帝而寫,因為他對上帝的文學喜好一無所知

”(《秘密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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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適應手機閱讀,此文做重新編排

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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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uban。com/note/269521866

博爾赫斯很少正面描寫胡安,這應該說是刻意的,博爾赫斯傾向於讓胡安成為一個“不像是具體的人,而是任何一個人或者所有的人”——沒有面目、沒有名字的存在是更令人恐懼的。

——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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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來源:tumblr。com

文中圖片大部分來源蘇富比或佳士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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