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久久地焚燒著,傾聽你的潮聲起伏不寧

紀念

我將久久地焚燒著,傾聽你的潮聲起伏不寧

明天早上我們會從哪一隻鞋子裡醒來?

《駱一禾情書選》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5期

選自《駱一禾情書》

親愛的讀者,你們將要看到的書信寫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作者是詩人駱一禾。在那個以詩歌為先鋒為光榮的時代裡,他曾經是北大校園詩歌的領航者,也是那十年中國詩壇最好的詩歌編輯與詩歌批評家;當他的生命與八十年代同時終結時,年僅二十八歲,被看作是那個時代最後的抒情詩人,而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年向史詩性長詩所發起的衝刺,至今少有人能及。

在他為詩而祭獻青春熱血的三十年後,再版他的詩集以及整理集結他未發表的遺作,既是因為駱一禾作為詩人在中國當代詩歌中的特殊意義和特別存在,也是因為我們更深地領悟到了八十年代的精神生活於我們今天的珍貴。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不僅是一份個人感情生活的紀念,也是那個時代精神生活之純之密的一個見證。

一個詩人的生活怎可與愛分離?又怎麼能不從中汲取生命的給養?這些情書不妨作為他那些昇華了的詩歌的一份日常註腳,讓我們更親切地理解一種詩人的性格和命運。

——摘自張玞《世界是從兩個赤裸的年輕戀人開始的》(《駱一禾情書》代序)

往期回顧:

世界是從兩個赤裸的年輕戀人開始的 | 駱一禾情書選

我將久久地焚燒著,傾聽你的潮聲起伏不寧

駱一禾|男

1961年生於北京。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83年起在《十月》雜誌社任編輯。1989年5月31日突發腦溢血去世。出版作品有長詩《世界的血》《海子、駱一禾作品集》《駱一禾詩全編》等。

張玞|女

1963年生於西安。1981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91年獲現代文學博士學位。與駱一禾在北大相識相戀,並於1988年完婚。

駱一禾致張玞

玞玞:

我親愛的Bonny,收到了你的信,我很愛你。這愛是沉甸甸的,像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黃昏。那時候樹梢上有你一樣的,雅緻的淡紫色。真的,我很愛你,在剛寫的《火石村》(《長水了》)裡面,我寫了那個可愛的、扎紫綢帶的女孩子,寫的時候,我的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好像我會愛上她一樣,而那是我寫得最好的一個女孩子,你的樣子我沒改。有一天你穿著短短的三角褲,坐被裡頭起來,身上熱乎乎的,露出好看的腿,我就知道,以後我寫女孩子,只會寫你喜歡的那一類了,因為你就是最可愛的,不知為什麼,聽你講過的趙菁、阿玉、小黎、小D、小C,都一個個活生生的。完啦,我想我再也不會寫出一個壞女孩兒了,因為我完全佩服玞玞和她的女友啦。

快把你那篇《少女》改好抄好,不要接我加的去寫,但是如果寫成活潑潑的與死寂的力量之間的不同,讓這個少女活生生的,那麼關於水泥裡的眼睛的一段可以不要的,畢竟那太陰森了。真的《少女》如果發了就會是個別緻的精品。

今天我看完了蒲寧的《新路》,這一本是戴驄譯的,比咱們買過的《故園》那一個譯本好。我看完了覺得和以前我讀蒲寧、讀屠格涅夫作品時的感覺一樣,我覺得我是可以和蒲寧、和屠格涅夫寫得一樣好的,而且我完全可以寫出蒲寧氣質的東西來。我很平靜地讀著《伊凡·蒲寧和他的創作》裡的最末一段:

蒲寧流寓國外達三十三年之久,然而在此三十三年間,他的創作卻影響著蘇聯國內一代又一代作家,即以近年來獲得蘇聯國家獎的第四代作家而言,其中如拉斯普京和別洛夫這樣頗負盛名的小說家,也不諱言他們喜愛蒲寧的作品……

這次《世界文學》上的阿斯塔菲耶夫,和這裡的蒲寧、屠格涅夫,我自己覺得我很熟悉他們,可以平等地對話,從容不迫地談論和交換作品;我對肖洛霍夫和托爾斯泰是敬仰的;我有些怕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們會吵架,會仇視的;對契訶夫我感到一種寧謐而嚴肅的沉默,意識到一個人的全部價值;而蒲寧是我熟悉的,夏夜看見天空上微微發藍的放電光澤,那種敏感的顫抖和對人們易碰破的好意,那種細緻的良善,都為我所熟悉,看見蒲寧,想起閃電,想起我見過的人們……

我覺得有兩篇作品一下子就把我從靈性上感動了。一篇是《扎哈爾·沃羅比約夫》,寫一個醉酒的、迷人的莊稼漢被無謂庸俗的生活習俗奪去了生命,蒲寧在這裡沒有控訴惡,而是控訴了生活中那種司空見慣的平庸,怎樣損壞了所有美好的人。把這篇和契訶夫的《跳來跳去的女人》聯起來看,就會懂得沒有惡意的平庸對人的摧殘。還有一篇就是《輕盈的氣息》,那是一顆沒有進入成人社會的、流浪女孩子的稚嫩的心,穿過所有人世間已經規定好了的,好的和不好的陳規,把自由的、輕鬆的、從來沒有傷害過誰、以後也永遠不會傷害誰的情感,悄悄地、似乎無足輕重地、不對誰有益地,像大自然中的空氣一樣,散佈於有人生活的地方。蒲寧是很傑出的一個作家,他把一個看似無益的女孩子的全部最高價值展示在我們面前,這個小少女奧利婭似乎像空氣一樣不能從空中分出來,一旦把她分出來,描繪下來,她就成為一件永遠不該失去的紀念,她那輕盈的氣息,就成為任何一種未來社會里不應缺少的基本元素,這樣一種無害於人的美好感情,像初雪一樣聖潔的感情,竟然被踐踏了,被毀滅了。我讀完了以後,幾乎要馬上找到你、看到你才行一樣,否則我會受不了了。

《輕盈的氣息》裡,小少女奧利婭一面揹著那關於美麗女人的成人的見解,一面無邪地自我表演著,這使一切中國的電影演員都成為虛偽的,可鄙的,讓人受不了的,自我表現得令人作嘔的……

——而最主要的,你知道是什麼嗎?要有輕盈的氣息!我恰恰有這樣的氣息,你聽,我是怎麼呼吸的,——對嗎,是這樣的嗎?

真的,我不由得又要一次重複蒲寧的結尾:“如今這輕盈的氣息重又在世界上,在白雲朵朵的天空中,在料峭的春風中飄蕩著。”

他的《蘇霍多爾》《米佳的愛情》《伊格納特》和《魯霞》是一種靈魂的洞察,而《松樹》《新路》則具有散文小說的特色,有時候我就很想寫一篇這種看似小說、又似散文的美妙東西。

等寫完《白太陽》之後,我要把我們去海的旅行寫出來,像《新路》,像契訶夫的《草原》。

我有點明白,你為什麼要讓我看這本《新路》了,你有一個願望,可是你不說,你只是默默地暗示我,是的,我還是個半成品,我是得努力。當然,我認為你所說的“一種更上流的生活”是要我們兩人一起做的,在我心裡,這生活應該是對人們心靈有益的,真實的,美的,對我們自己,它包括精神上的充實,人格上的尊嚴,身體的健旺美麗,朋友的和睦,大家純潔友好的舞會,不會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寫人們生存的好電影,有浴室的住房等。這些可是得努力幹才行。我們只能說我們想用自己的勞動得到這個生活,其他的不在我們能左右的範圍之內,只能嘆口氣不管那不由我們左右的事情了。

今年我拿出《白太陽》吧!

另外我想寫《太陽的高原》《史感與銳感》《未長成的山》三個萬字論文,分別評論老湯《高原的太陽》、近年新詩中的史學感、大學生題材作品討論,爭取都能發表。這樣,也見出我的筆法。《十月》的老兄老姐兒們常常互相評價說某某的文字漂亮,寫東西美麗云云,還不知道最美的還沒寫東西哪!

對了,因為我太懶,所以我不願意寫成專業作家,那樣會累死我的。我親愛的,這樣能算可能成為成品的料嗎?

展覽館旅遊產品展銷會的票弄到了,9日的票,只有一張,據說沒有兩個展銷,是隻有那一個,在展覽館。我把票送給你去。

唉,我親愛的,真想聽你在信上多寫幾句綿綿情語,可是第二張是空的,我想:一定要做成品,爭取結了婚以後你還給我寫情書……

老湯介紹了一個叫黃堯的作者,是1982年全國報告文學得獎者,他現在想搞小說了,我覺得這樣就好一些了。大約到今年年中,雲南作者就會聯絡得比較好了。得感謝劉揚。

近幾日還可弄出幾首詩來給向東。

祝你啃書本很有幹勁,像個穿工裝褲的小螞蟻一樣勤奮,買點熱量高的食品,別虧了身體。我要騎車,跑步啦!這一段還正常,煙已經戒掉了,偶爾抽了幾支,不過五支是在一天,即5月4日抽的。

旺子5月11日過生日。給他一大哄……他可能又和小陳好了,我這麼猜。小宇5月7日晚上回來了,打了個電話來,在青島住賓館,吹海風,在高階套間裡和劉心武、梁曉聲聊天,過得挺悠閒,也累了一陣。

祝我加油幹,親親我!

吻你長長的手,大大的眼睛,高高的小胸脯。

你的小公牛一禾[1]

[1]此信沒有署日期,郵戳日期是“1984。5。8”,因1984年5月6日駱一禾的日記中也記載著讀完蒲寧《新路》,故此信應該為同一日所寫。

親愛的玞玞:

晚上回來寫幾個字給你。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是貶義的。而是和自己唯一的親人、沒有什麼比你更親的了,說一說心裡話。

我們將事無鉅細地長久地看到對方的一切,在你的性格里有勇敢、進取、勤勞和浪漫的優點,同時也有一點,你也有比較強的肝氣,在我們結為夫妻之後,我們彼此將相處最密,你的肝氣我也看得會是最多的。你的情緒波動也只是與它有關,作為一個能主宰自己的人。這是我們要能夠理解的,因為我們都會產生情緒波動,所以要注意,尤其在逆境中的時候。

這並不是說你給我氣受,而只是指情緒波動是有影響的,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男子,我是珍視你一切素質的,你的情緒波動我也理解並向著你,但我也和一切男孩子一樣,更喜歡富於智慧和較多朝氣的女性。

我也不是要求你改變你的性格,哪怕是肝氣的部分。不,我不主張和以為能改變自己的人兒的性格的星許之處,實際上我們只有瞭解自己,有更多的同情心懷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改。

由於婚前事務和牽涉,你要經歷一些情緒的波動,近來你的聲音裡無奈和對我躁的成分,我想是因為這一時期的上述緣故,但這一段是會過去的。你也說起過“我絕不改變”的話,這種肝氣盛的話,不該意味著把這一段的煩擾在肝裡積下去。以後日子裡我也可能會出現你不在時吃飯馬虎或買菜做事不到家的情況,是需要你現在不積下肝氣的,那麼我們就能愉快地改進這種情況。具體事情引起的指責到後來是會使事情牽涉成一堆的,那樣我們就在心理上不能看見事情了。

我們是一個年輕的家庭,年輕的妻子和年輕的丈夫,年輕的媽媽和年輕的爸爸——這種父性和母性也存在於我們兩人之間,而不只是孩子的,例如我們存在著互相撫慰和鼓勵。——在這裡我指的是年輕所帶來的天然的好處,像光滑的面板一樣總是好的,多年來我們得益於它,我們要和睦相處,也就是年輕下去。

事情並不像O和AB血型那樣,我們的血裡有共同的東西,不然我們不會相愛,在西安我也不會老有感動得想哭的激動了。我體會你的能力超出了一切不同的客觀界限,這種聯絡是超過了命運的,我愛你,愛和詩都不是它們自己自足自滿的,我在一切裡都推行了它們,並從我們的一切裡得到了它們,這是我的奮鬥,正如你買美容品、洗得上桑拿浴和我為自己買兩顆青菜及肉蛋維持健康一樣是我的奮鬥。

我是深深懂得的,這世界有著令我憂傷和悲憤之處,所以我不能停止奮鬥,對其他的我認為肯定都是次要的,一個男子若是能奮鬥和希望自己的話,也就得到了樂趣,這是我的無上之處和不被瞭解之處,使我與別人的生態不同了。這樣我奔向你,親愛的,也是逃向你,你溫暖的腹地和你蓬勃的心,我和你一樣珍愛它,因為除此我就流離失所了。

擁抱我,並容許我在你換衣服的時候總靠在你身邊,這是人生的態度,我說的不是某件事情。我覺得我很難說出諸如此類的話,所以也可能你知道得不充分。我常常是在“不知道”裡做了一個堂堂男子,只要是,花時間使人“知道”是我不肯的。

因為愛你只有一生的時間,奮鬥而走在主要的天國或回家的主要街道上,也只有一生的時間。我活了,我能帶到最後的就是心情愉快,這無論如何都屬於“你愛我”——儘管愛是複雜的,但從全程看一個人必須得到它而不是得不到,這是我最迷戀的。我要你愛我,愛得更你我。

立了家,我要在家裡等著你。我愛你。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心上人。我們好了多少年!為了這個提到前面的一些要求,我就寫了字;為了這個我常常由衷地感到人活著可以相信許多孤獨是不足道的,孤獨是無可告訴和抱怨的。

這是說我自己。而啞鈴、跑步、吃飯……都是我樂於做好的。我只屬於你,一定盡力!

另外說一件事,排氣扇我來安,第一次費點事我們也可以安好。是鍛鍊不是因別的。

但我是真的恐懼在醫院做婚前檢查,那股藥水和病人的呼吸的氣味實在是不對我的情緒,沒辦法,還是得去。真沒有積極性。

熱愛你的一禾

1988。9。29

我將久久地焚燒著,傾聽你的潮聲起伏不寧

玞玞:

親愛的。上午我給你打了一個電話,中午11:20時,你們樓的一個女孩子去叫你,回來說你們屋裡沒有人,都不在。麥克的電話兩次未撥通。

查海生和劉軍[1]約我去昌平玩,說是難得都碰上,我就去一天,10月1日下午回來。

結婚手續,我們過完節就辦。說過節中體檢的人很多。我領了機關證明,過節後在北下關領婚檢表——問明在哪個指定醫院體檢(據說不能隨便去)。然後帶合影去辦結婚登記。和你那邊打聽的大體一致。

另有一信交給你,我愛你。去玩又沒有和你聯絡上,請你原諒。

你的一禾[2]

工錢119。5元我取19。5元用,餘下100元你趕緊先還了欠款。我另有30元匯款未取。是一篇短評。

[1]即詩人海子與西川。

[2]此信是遞送之時附在上一封信前的,時間上晚一天。此信也是駱一禾致張的最後一封信。二人於1988年秋天完婚。

1989年5月31日

,駱一禾因腦溢血猝然離世,年僅二十八歲。

呈現給子女王陛下——美麗女仙,黃

金女子,光著光明的瘋女兒

不瘦的健美愛好者,不胖的專業苗條者

幸福家庭的發動機,聚會的放火者和熱

烈者

布匹的磨損專家

學習的漫遊女士:綠野仙蹤

空氣炒螃蟹、蝦仁燉月亮、竹筍燜雲彩

的烹調家

直覺主義的美人,本本主義的專家

怕發胖的著名嘮叨學士,騎大馬的碩

士,詩人保佑的博士

明天早上我們會從哪一隻鞋子裡醒來?

——1989年新年,駱一禾給張玞的賀卡

張玞致駱一禾

Hi,一禾:

當我跟你在人世間作最後告別的時候,也不知說什麼好了,只是憋足了氣,大聲地哭喊:一禾!你要去哪兒啊?你告訴我一聲啊!

是啊,你現在在哪兒呢?提著你那智者與情種的頭顱。

你走了之後,這北京就變成了一個人的城市,空蕩而寂寥,足以讓人迷失。我將你安葬在福田公墓,那裡是一片果樹林,春生桃花,秋含碩果,晨曦鳥鳴,黃昏落鴉,是一處好風水。

我常常過去看望你,有時候在那裡一坐好幾個小時,身心是麻木的,乃至有一次,一股溫熱的尿液緩緩地滑下我冰涼的大腿、浸溼了秋褲,我才突然驚醒,意識到已是在回家的公交車上。……羞恥啊,它提醒我還活著,活在人群裡!那一夜,我真的好想自殺,比任何一個孤獨的夜晚都想。

可我怎能背棄你的詩歌,忘掉你對我說的話,背叛你拒絕死亡的身影?可你,可是你又怎可將我一人拋棄在這世上,換作我怎樣?為此我也是可以不原諒你的嗎?

那些心裡又冷又痛的日子,只有夜晚能讓我安靜,睡眠可以像死一樣。可只要醒來,便會再一次意識到,這世界已經沒有你了。那時,母親彷彿深知我的不堪,便天天早上坐在床頭等我睜眼。有時候,我半夜突然醒來,聽到父親在夢中嗚咽,叫著你的名字,竟然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我是哭不出夢不見的,彷彿與世隔絕。僅有一次大醉,哭得在床上打滾,醒來也渾然不知。那是你走後朋友們第一次給我過生日。

很長時間你不再出現在我的夢裡,好容易有一晚我夢見你還躺在床上,與我共眠,你的腿放在我的腿上,我便一動不動,拼命抗拒著醒來的慾望,怕又再失去你的體重體溫,以致半身冰癱了,還使勁閉著眼睛。

嗨,大夢不醒啊!

漸漸地,我是習慣了沒有你的日子,可冷不丁地想起來,就是迎面一擊,似乎時間越久,那沒了你的心情就越是絕望。

大白天的,我在廚房做飯,那是幾年以後了,發現鹽沒了,張口就喊:一禾,拿袋鹽來!其實,天花板下是一個人的,哭也只是自己能聽見,所以哭又有什麼意思呢?可我還是號啕大哭了。

即便二十年過去,有一天晚上突然聽見有人拿鑰匙開門,我本能地驚醒了,誰拿了我的鑰匙?想想沒別人哪。可是隨著腳步的臨近,我意識到那親切的陌生,可是你嗎?就這一問便驚醒了,心狂跳得要奔出喉嚨一樣。我記得,你也是做過類似的夢的,彷彿隔世相逢不易相認,於是你在日記裡寫下了告誡,叫我別穿新的衣裳。

你說過,你懷著一個大大的奢望,如果能有下輩子,希望我們還在一起的。懷著同樣的奢望,我也將無懼死亡,如你一樣奮力在那忘川之水掙扎,去找你、撲向你……如果不是這樣死上一回,我又怎能相信死亡是真實的?

但在死神到來之前,苟活於世,如大夢不醒一般,是怕失去了今生記憶啊,那是你給我剩下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來世的憑依,怎能不怕它失去啊!

我將久久地焚燒著,傾聽你的潮聲起伏不寧

活下去,度過餘生,說的是剩下的日子。它唯一的意義便是教會我孤獨。我這樣說應該不算矯情吧?我曾經是那麼習慣於有點心事便要馬上找你傾訴,享受著我的心情,哪怕一個細微的動作眼神也會被你關注、被你的愛所熨帖。兩人世界裡的光環被生生斷去,無法連線,常使我陷入這樣的處境,即便半夜醒來,枕邊有人,心情也是無法訴說,落淚更是自憐,不能打掉牙吞進肚子裡,就只能是更加地厭煩了自己。你早說過,孤獨是無可號訴的。而聖賢們也早已指出,人本就是孤獨地來孤獨地去,能遇到一次愛已是三生有幸,其餘皆是奢望和妄念。

這些人生的動作,若非再三習練、撲倒,我又怎知道它跟我有關、乃是我的宿命呢?求死而不能地選擇了活下去,希望別活得那麼慘淡和難看,不算是對生活的一種奢望吧?比如說至少掙錢給自己一個體面的生活,這也是你再三強調的。或許我還是太在意形式了,比如說有個家。常有不能順遂的時候,被人家譏諷為:你就是不能離一禾的靈魂太遠啊!一再地推拒婚姻,又聊勝於無地再嫁了,最終發現婚姻也真就是一張紙的時候,那是比活著還要恥辱的。活著是為了什麼呀,你明明是教會了我怎樣才是愛的,可最後我也不知自己是在做什麼、圖什麼了。

這裡說的宿命,並非是成為詩歌寡婦或說我總要一輩子孤單的意思,而是我註定是要成為一個人的。這是一個完整的人,不因缺少一半而不足人格的,無須依附他人便可以擁有全部的世界的,在精神上獨立自足的一個人,而在這其中,能面對和忍受孤獨是多麼重要的一課啊。

記得我年輕時是讀過伍爾夫的《一個自己的房間》的:“正因為這是事實,沒有可以依靠的臂膀,我們只有獨自前行,而我們的關係是與現實世界的關係,而不僅僅只是和這個男人與女人的世界相關。”多數時候我是一個人的,只是花了很久,才知道經濟獨立並不難,難的是自我獨立,它只能經歷一次次地磨礪包括失敗的選擇,才能被獲取或再三證明你就是你自己。如伍爾夫所言,成為自己是最最要緊的,而這確實是最樸素的簡單的關於活著的想法。也使得我,哪怕是一個女人,也不必將人生的心痛和艱難歸罪於除自己而外的別的什麼,可以一己承擔生命之重或思考生命之輕吧。

於是,我早早地經歷和麵對了死亡,考慮著未來,如上帝允許,我會保留著足夠的好奇,看看這世界還能變成什麼樣子、又有多少宇宙大戲將要上演吧。

謝謝你讓我懂得了愛,最年輕的時候我們一起創造過一段為藝術為愛情的生活,它始終是我自救自律的基石,有過愛而就無悔是多麼重要的勇氣。也謝謝你讓我的青春成為了詩歌,讓我記得自己也曾美麗,對一個女人也就足矣,其餘的都盡在人性之中。

想起你,我就覺得你這一生就如同你自己的詩裡寫到的那樣:

我就是大地上的炙熱的火焰

焚燒著自焚著

穿過一切又熔合一切不同於一切

我自有震顫的形態

如衝騰的無物之物

如一團燃燒的、飛旋的子夜

我就是那個叫作:焚

的性命,一道自強的光明

父性短暫劇烈而易死

我將久久地焚燒著

傾聽你的潮聲起伏不寧

並把創造中的衝突釋放在心臟裡

在這齊聲呼喊的時候

不能看到理想

我感到陣陣心痛

而偉大的幻想偉大的激情

都只屬於個人

隨身而來隨身而去

每個世紀都有人觸控它由此竭盡

哪一首血寫的詩歌

不是熱血自焚

……

我是懂得你的,為此,我也不抱怨你的離去了,接受自己的宿命而努力成就一個人,多少造就些藝術與精神的生活,獨自一人周遊和冥想世界,與人談心,為自己和朋友們做點美食,堅持習練瑜伽,及至那渡河的日子來臨,帶著來世的信念撥出最後的一口氣。

就這樣吧!在我們再見之前,請你多多保重。

愛你的果樹林

我將久久地焚燒著,傾聽你的潮聲起伏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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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

《駱一禾情書》

我將久久地焚燒著,傾聽你的潮聲起伏不寧

駱一禾、張玞著

東方出版中心2019年10月版

本期微信編輯:郭婷

圖片來自網路

我將久久地焚燒著,傾聽你的潮聲起伏不寧

2020年第5期

TAG: 駱一禾蒲寧我們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