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漢德克《形同陌路的時刻》

彼得·漢德克《形同陌路的時刻》

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

當地時間10月10日,瑞典文學院宣佈,將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波蘭作家奧爾加·託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將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奧地利劇作家、小說家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

彼得·漢德克《形同陌路的時刻》

本文來源於 《新京報》 2017年3月

作者:李靜

沒有一個夢

能夠讓我看到

比我所經歷的事還要陌生的事

也沒有什麼草

是為了打破寧靜而生長

—— 彼得·漢德克

《不理性的人終將消亡》中的布魯斯歌詞

彼得·漢德克《形同陌路的時刻》

《形同陌路的時刻》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2月

戲劇到了彼得·漢德克的手裡,已純然發育為詩。這不是歌德《浮士德》、拜倫《曼弗雷德》意義上的分行敘事劇詩,而是不分行不敘事的反抒情詩。詩的思維邏輯。詩的意象方式。尤其是,詩的語言。每個人物的臺詞都懸浮,自在,含混,獨語,拒絕有效的交流,不指向情節和結局。每部劇作都會在反覆的閱讀中,讓意義的不確定性成倍增殖。由於“人”的悲觀境遇,當代歐洲戲劇持續著一種“無言之言”的詩之衝動,彼得·漢德克是這一趨勢中的最傑出者。

正如2014年“國際易卜生獎”致彼得·漢德克的授獎辭所言:

“如果說易卜生是尚未結束的資產階級時代的劇作家典範,那麼彼得·漢德克無疑是戲劇領域最著名的史詩詩人。

以“史詩”形容他的作品,誠為解語。只是該詞之於這位劇作家,溢位了布萊希特“史詩劇”之“史詩”所指代的“敘事性”。漢德克的劇作是有著詩之韻律的超現實之夢,它們整體性地隱喻了破碎悸動的當代世界——正是由於劇作與宏觀歷史的隱喻關係,它們可被視為“史詩”。

1966年,彼得·漢德克24歲,處女作“說話劇”《罵觀眾》首演(該劇連同《自我控訴》和《卡斯帕》一起結集為《罵觀眾》,於2013年在中國翻譯出版)。這部叛逆之作令他一舉成名:沒有角色,只有演員;沒有佈景,只有空的舞臺和打著燈光的觀眾席;沒有故事,只有演員向觀眾直接噴射冒犯之語。他曾自述:“組成‘說話劇’的語句所呈示的不是世界的形象,而是有關世界的觀念。”與之相比,新近在中國翻譯出版的劇作集

《形同陌路的時刻》(收入兩部話劇《不理性的人終將消亡》[1973]、《籌劃生命的永恆》[1997]和一部默劇《形同陌路的時刻》[1992])

,已算是“迴歸傳統”之作。它們所呈示的既有“世界的形象”,又有“關於世界的觀念”——劇中人物是社會意識和幽暗人性的人格化,卻絕非“有血有肉”的寫實形象;戲劇情節是當代歷史程序的寓言和預言,卻並非觀念的圖解。它們是扭曲的夢境,不祥的啟示錄,顯示劇作家整體性、內在化地觀照和呈現世界的能力。對慣於就事論事、以外在世界為檢驗藝術的唯一標準、以舞臺上的“一片生活”為最高追求的中國戲劇人來說,這種整體性和內在化的精神能力,是一種陌生而匱缺的藝術鈣質。

如何達到整體性和內在化?或可用彼得·漢德克的一部詩集名來概括:“內在世界的外在世界的內在世界”。不錯,漢德克是在呈現他置身其中的 “外在世界”,但這充滿不確定性的“外在世界”乃是一個擺脫了客觀法則、被他的主觀精神和“內在世界”所重構的現實;對於這重構的現實中的每個角色,他則致力於表現他們精神內面的世界。這種雙重的內在化,賦予他的舞臺形象以不遵從客觀邏輯的自由。

在這種自由中,漢德克的劇作放棄了連貫完整的故事、性格立體的人物、確定凝固的場景和強烈外在的戲劇衝突。他的戲劇人物和空間,依高度抽象的主題需要而設——每部劇都是一個完整社會結構的災變性的縮微景觀,每個人物都有著高度含混而分裂的自我意識。漢德克的主題發展和戲劇形式,在這部橫跨二十多年曆程的劇作集中,可見一斑。

彼得·漢德克《形同陌路的時刻》

《罵觀眾》劇照

《卡斯帕》劇照

彼得·漢德克《形同陌路的時刻》

出版於1973年的劇作《不理性的人終將消亡》,表層是一場“商戰悲劇”:資本家赫爾曼·奎特與他的企業主朋友們,為阻止自由競爭帶來的利潤受損,訂立價格和產品的卡特爾;卡特爾擠垮了小企業而獨大,奎特卻違背遊戲規則,使他的合作伙伴全部破產;他的廉價劣質商品掌控並惡化了人們的生存,在這了無生趣的惡之勝利中,奎特撞向了岩石;劇終,水果箱滾落,裡面群蛇舞動——現代的毀滅場景,與人類古老的原罪意象相呼應。由此,“商戰悲劇”轉化為資本主義世界的《卡里古拉》悲劇。

可以看到,漢德克筆下的資本寡頭奎特與加繆筆下的古羅馬暴帝卡里古拉一樣,自我意識複雜而分裂,只是這位主人公不再擁有經典形態的悲劇故事。一方面,他是詩之敵人,有著強悍冷血的行動理性,以使用廉價勞動力、破壞遊戲規則而成為最大贏家,以他的廉價商品帝國把世界變成以“日常性”為“唯一性”的永恆垃圾場;另一方面,他的詩意理性異常發達,隨時詩神附體般喋喋於轉瞬即逝的微妙感受和破碎記憶。這種詩意起初被他用作賣弄和暗示的工具:“那些像詩一樣的話語,對我們而言是歷史的一種形式,也是一種交流方式。難以想象,沒有詩歌,我們將如何做生意?”最終那殘存的詩性反噬了他自己:“我聽到了一種聲音……是電影名字、大字標題、廣告口號。‘雨點敲打著窗戶’,這聲音時常在我的腦海裡迴盪,可是在我和別人擁抱的時候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你猜,誰要來吃飯?’或者‘這裡不讓吸菸……’我敢肯定,今後我們這些狂人只能聽到這些聲音,再也聽不到高度文明的超我之聲:‘好好認識你自己’或者‘你要尊敬父母……’一批妖魔鬼怪剛被解除魔法,另一批就已經站在窗前打嗝了。” 他知道,惟有詩可不朽。而事實是:他營造的日常垃圾場取代詩而佔有了永恆。於是他忍無可忍,只有自殺。奎特既是一位撒旦-詩人-資本家,又是抽象的“資本理性”的人格化。以“理念”本身為主人公,源自中世紀的道德劇傳統——那些以“死亡”“明辨”“知識”“懺悔”“善行”“財富”等為主人公的說教性戲劇,經過二十世紀現代主義美學的發酵,潛入當代戲劇的營養譜系中。

因此可以說,《不理性的人終將消亡》不只是一部 “批判資本異化”的作品,更是一部表現人性之惡在資本條件下,將產生何種精神後果的幻想劇。布萊希特抵達了制度批判,彼得·漢德克則審視恆常的人性惡及其結痂——這種惡,即是有限速朽之“我”妄圖佔有和統治永恆的那種古老貪慾。人類徒然探索著幸福之路,卻總被這貪慾所支配的各種魔鬼帶入歧途。先是專制、神權的魔鬼,後是資本擴張導致的“超越性精神”喪失的魔鬼。有形、暫時的制度之惡可以死去,無形、永恆的人性之惡卻無法消除。

彼得·漢德克的這種審視世界的目光,始終帶著詩性和哲學性的驚訝。而驚訝導致藝術表達的陌生化。再也沒有比默劇《形同陌路的時刻》更能汪洋恣肆地表達劇作家感到的驚訝了。這是一部由形體和舞臺寫就的無字長詩,取消了傳統默劇對生活情境和事件的形體模仿。街頭常見的各色人等,與《聖經》、神話和經典文學中的主人公在舞臺上並存,衍生出連綿不絕的意義波紋。舞臺人物的神情、動作、停頓、象徵性道具和形體關係構成的隱喻,形成了戲劇張力與推動力。此劇在說什麼呢?孤獨,疏離,形形色色的形同陌路,對人類之愛的猶疑召喚……“有時每個人都恨每個人。所有的人都被追逐,也包括那些追逐者。人與人形同陌路,但同時又對此毫不驚奇。每個人都自成一派,不計其數。”在話劇《籌劃生命的永恆》中,女敘述者的言語或可為此劇作注。毋寧說,這是漢德克貫穿一生的主題之一。

“佔據永恆”的主題,則在《籌劃生命的永恆》中得到了更復雜的發展。這部時空虛置的“國王劇”,是一首無法窮盡其意義能量的偉大長詩,一部弱小民族的精神史寓言,從中可看到劇作傢俬人經驗的影子。

漢德克有深厚的“南斯拉夫情結”。他的母親是斯洛維尼亞族人,出身寒苦,經歷坎坷,1971年在他29歲時抑鬱自殺;他的兩位未曾謀面的舅舅在德國納粹入侵斯洛維尼亞時是游擊隊員,被捕後被強行送往蘇聯戰場,為希特勒送了命;大舅曾在南斯拉夫的馬裡博爾(現為斯洛維尼亞的城市)學習農學。漢德克多次到塞爾維亞旅行,得自親見親聞的政治傾向,令他1990年代以來頗遭詬病:他同情潰散的南斯拉夫,同情米洛舍維奇,將塞爾維亞歸入巴爾幹戰爭的受害一方。2006年,他參加了米洛舍維奇的淒涼葬禮,是一枚不折不扣的“撫哭叛徒的弔客”——魯迅會喜歡他的,但媒體反應激烈,他的一些劇作演出被取消,杜塞爾多夫市則拒絕支付授予他的海涅文學獎獎金。2015年2月3日,總部設在海牙的聯合國國際法院裁定,塞爾維亞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巴爾幹戰爭中未對克羅埃西亞犯下種族屠殺罪行,即對米洛舍維奇種族屠殺罪的指控並不成立。

這是後話。漢德克的私人經驗和政治態度,已融入到1997年的《籌劃生命的永恆》中。兩位舅舅的身影時隱時現,化作劇中人象徵性的家族背景;科索沃的民族對立和紛飛戰火,似已成為“飛地王國”的原型及其精神史的線索。但劇作就是劇作,它總要從現實的原型起跳,而抵達理念的原型,並將其人格化、戲劇化和詩化。

《籌劃生命的永恆》是一部史詩劇,共十三節,時間跨度幾十年,結構呈對稱的U字型。人物依主題演繹所需的觀念部件而設。比如,我們可以認為,“外祖父”是飛地民族復仇意願的人格化;兩個女兒是飛地民族屈辱磨難的人格化,其中“姐姐”是“恨”,“妹妹”是“愛”;姐姐強悍陰鬱的兒子“巴勃羅·維加”是權力意志(權力是恨之子);妹妹的兒子“菲利普·維加”是詩性意志(詩是愛之子);“人民”就是人民,在劇中只有一個;“白痴”是飛地人古老的烏托邦夢想;“年輕貌美的漫遊敘述者”是飛地人新興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她與巴勃羅結婚——權力統治與意識形態豈非地造的一雙麼;“女難民”是苦難與失敗,她與菲利普結婚——詩與苦難失敗豈非天生的一對兒麼;“空間排擠幫”是世界強權,其中的“首領”與巴勃羅極其相似。

這些人物在不變的地點——“飛地”,出場,行動,建立關係。可以看到,劇作表層是關於一個民族英雄在抵抗和復仇的過程中,逐漸變質,走向極端主義和威權統治的故事。對主人公巴勃羅而言,權力的本質,便是一個血肉之軀想要成為神,想要戰勝死亡、為時間重新立法,從而佔有“永恆”的那種瘋狂慾望。劇作語言是如此晦澀而詩性,完全略去任何外在的事件性過程,而是直接、跳躍、反諷而繁複地展露每個人物的形上世界,伴隨著冷冽而間歇性的幽默感。人物獨白動輒幾頁長,完全以現代詩的語言方式進行:“春天的第一隻蜜蜂掉入山湖中。它的翅膀在陽光下旋轉,四處平靜的湖面上唯一的運動……我母親凍紅的雙手。外祖父復活節之夜的披風。正在融化的草原溪流。垂死的蛇在十一月的星空下爬行。夏天滿月時鄉村池塘裡蝙蝠的倒影。沙丘墳墓裡和凍原石堆下母親的兄弟被撕爛的身體……故鄉該死的綠色。”這是菲利普念他記錄的“歷史”。

忍不住將漢德克與契訶夫做一比較。同為反情節反戲劇性的劇作家,他們卻在戲劇的兩端相向而行。契訶夫作為現代戲劇的始祖和俄羅斯戲劇的翹楚,是感情的,太感情的,他將人類生活和心靈的毛細血管呈現在舞臺上,最終達到整體性的象徵。漢德克作為當代德語戲劇的代表性作家,則是理念的,太理念的,以理念本身為主題和主人公,專寫無情之物,卻最終爆發出強烈的悲劇力量。這兩種戲劇可能性都極偉大,但顯然契訶夫更易被接受。漢德克劇作的這一嶙峋特徵,來自德語民族獨有的“民族性”——那種哲學的本能,那種將理念的骨骼化作創造之血肉的本能。或許它會引起其他民族欣賞者的不耐與不適,但它卻分明抵達了“只談家常”的“真佛”空自承諾而無法抵達的靈魂雪峰。

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

奧地利 劇作家,小說家。當代德語文學最重要作家之一。

1973年獲畢希納獎/2009年獲卡夫卡文學獎/2014年獲得國際易卜生獎。

戲劇代表作:《罵觀眾》(在德語文壇引起轟動),《卡斯帕》(地位堪比《等待戈多》)

小說代表作:《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無慾的悲歌》

作者介紹:李靜,作家。

著有話劇劇本《大先生》《秦國喜劇》,

批評隨筆集《必須冒犯觀眾》《捕風記》等。

現為《北京日報》主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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