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凡人,誰是酒神信徒?

你我凡人,誰是酒神信徒?

在古希臘神話中,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是奧林匹斯山上的十二主神之一,他象徵了農作物成熟季節的繁榮、葡萄酒釀造技術的發明和森林、猛獸的原始力量。

每逢春季豐收的慶典,酒神信徒的遊行隊伍浩浩蕩蕩:從美惠三女神(Graces)、到牧神潘、西勒諾斯(Silenus)、羊人薩堤耳(Satyr),以及狂女邁那得斯(Maenades)等,攜著一眾酒神信女們吵吵嚷嚷地舉行狂歡的盛宴,老虎和豹子替他拉動花車,他們頭戴常春藤、身披小鹿皮,吹奏長笛,手執酒神杖,遊行的隊伍隨著沿途人群的增加而不斷壯大。

酒神作為天神宙斯和凡塵之女塞墨勒(Semele)的愛之結晶,他身上兼具天生神力和肉體凡胎之生命意志。

因著這份特殊的秉性,他征服人神的方式並非藉助神力來幻化自身,又或是摧筋斷骨的神秘兵器,他不費吹灰之力,因為他已掌握了人間至上的釀造技術:他那催眠靈藥一般的瓊漿玉液、他的葡萄美酒,足以讓人神志不清、讓凡人甘之如飴。因此,當潘神嫉妒他的情人眾多時,才會脫口而出那句:

「你發明的葡萄酒總能讓你獲得朝思暮想的婚姻,當你狂呼『嘔吼』時,沒有一個新娘能逃脫得了你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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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凡尼·貝里尼《諸神的盛宴》,170x188cm,布面油畫,1514

酒神從何而來?古希臘歷史學家認為狄俄倪索斯最初是由埃及傳入希臘的,在埃及諸神中,他也被稱作「奧西里斯」(Osiris)。希羅多德《歷史》(Histories)中記述:

「希臘人認為,赫拉克勒斯(Heracles)、狄俄倪索斯和潘(Pan)被認為是諸神中最年輕的。但在埃及,潘是諸神中最古老的……從潘到這個時代時間還要長一些;即使是這三個神中最年輕的狄俄倪索斯,從他到阿瑪西斯當政,據埃及人的推算,這段時間也有1。5萬年……」。

而在古希臘,狄俄尼索斯出現約在公元前1500年至1100年之間。神話中忒拜公主塞墨勒來到阿索波斯河邊,舒展美麗的軀體,她玫瑰色的肌膚在水下倒影光澤,猶如月光的痕跡。處處留情的宙斯在那一刻被愛神厄洛斯之箭射中,使他深深地迷戀上這位凡間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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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的情人塞墨勒

宙斯如願獲得他的新娘,葡萄樹從床底生出,不斷蔓延爬行,接著開花結出紫紅色的葡萄串,那時塞墨勒已懷有新的生命——狄俄尼索斯。但這很快引來天后赫拉的嫉妒,很快便借丈夫手中的神兵利器「霹靂棒」除之而後快,狄俄尼索斯被宙斯遣人抱走、在他自己的大腿中孕育。而後,狄俄尼索斯在幾任撫養人的保護中長大。

萬神殿眾神之中,酒神是個特立獨行的個例,他雖擁有神祇的身份,卻不喜住在奧林匹斯山上,他偏愛和他的跟隨者們一起,在山間遊蕩和徘徊。只見群山環繞之中——

他們載歌載舞,在長笛、蘆笛和鐃鈸聲中手舞足蹈,一邊暢飲葡萄美酒,一邊無止盡地尋歡作樂。盡興之時狂吼大叫,甚至不乏駭人聽聞的舉動——撕碎動物和人的身體,吃生肉,又或是其他縱慾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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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桑《塑像前的酒神節》,100×142。5cm,布上油畫,1631-1633,倫敦國家美術館藏

酒神和古希臘其餘諸神,他身上有何特別之處?在尼采《悲劇的誕生》一書中,闡發了日神阿波羅和酒神之間的關係,也將日神的造型或顯現之藝術與狄俄尼索斯的迷醉、直指事物核心的體驗藝術相比較,將其二元對立統一的概念引申,上升至哲學與美學高度。尼采這樣寫道:

這種苦難的陶醉和美的夢想,自有其不同的神界,前者憑其本質的萬能威力而滲入到自然之思的內部,不僅洞悉渴求此在(Dasein)的可怕本能,也看破一切踏進此在者之向死而去的路程:它所創造出來的神,有好也有壞,酷似命數,往往透過邃然昭揭的籌劃而令人驚恐萬狀,既無情也無對美的興趣。他們幾乎成了真理的化身,且往往流於概念化:難得見其濃縮,不易凝聚成形態,看見他們,就令人呆若木石,如何能夠與它們相處呢?人大抵也不必去做此考慮:這也是它們留下的遺訓。

根據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的記載,古希臘悲劇起源於祭奠狄俄尼索斯的慶典表演。每年春季葡萄藤長出新葉或秋季葡萄成熟時,希臘人都要舉行盛大的慶典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悲劇」(tragedy)一詞來自古希臘語中的tragoidia,又可拆解成tragos(山羊)和oide(歌),tragoidia即「羊歌」的意思。

古希臘三大悲劇,最初的靈感及形式,都來源酒神的饋贈,出於太陽神阿波羅所賦予的表演的特殊形式,融合了酒神狄俄尼索斯祭祀中所帶有的沉浸式感官與心之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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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衛城南側的狄俄尼索斯劇場,劇場分東西兩部分,東側為向神話中的酒神祭祀的場所,西側的半圓形劇場至今仍在使用,最多可同時容納17000人。

你我皆凡人,在踏入「此在」的幻象之時,唯有彷徨至極之哀思。

日常雲煙浩如煙海,人存於世,背後的主導動機在面臨造化突如其來的考驗,以及更多時候的百無聊賴時,怎麼打發這充滿艱辛的明知不得已而為之呢?恐怕唯有藉助狄俄尼索斯的直觀感受和身臨其境的陶醉方可將其延滯了。

人類借阿波羅之手造夢,西方文明在發明繪畫、雕刻、史詩類的文學、音樂的建構之後,總算為自己找到了一片逃遁的天地。但這還不夠,其中似乎尚缺乏某種精神上致癮性的成分。

在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中,可以找到代表端莊、優雅、和諧、盡顯人本主義的尊嚴與均衡之美,他筆下完美的透視法和薄霧技法舉世無雙,這也得以使蒙娜麗莎的微笑成為眾人趨之若鶩、始終看不厭的秘法。但若僅此,恐怕也只得作為貴族身份的象徵和背後財富與地位的虛榮。她總在散發微笑,對,是已獲得世上平淡知足之樂的人臉上那掛著的恆久不變的笑容,你總覺得她似乎離你很近但又神秘莫測,那樣的笑容仍然來自一個旁觀者。

你我凡人,誰是酒神信徒?

▲卡拉瓦喬《酒神巴克斯》,95cm×85cm,布面油畫,1596

但凡一個人「迷戀」上某種事物時究竟是何種心態反應?他確是在其中忘記了自我嗎?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人也往往處於某種失神狀態,就在忙碌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和拿起掃把清掃塵埃之際,有那麼一刻,他似乎把自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在忘我的境界中,他的心靈得到某種程度上的自我保護,尤其是當他在從事某種良善和樸實之舉時,他會感到蘊含在萬物當中那種單純的快樂。

另一方面,迷戀雖美麗卻份外危險,比如沉迷賭博和酗酒縱樂一類,在個體消弭之際,狄俄尼索斯帶來保護的同時也帶來了瓦解和吞噬,一個人找不到自我,甚至是在日常中也缺乏直面的勇氣,這樣的人不乏少數,尤其如前文尼采所述當他遭遇「酷似命數」而「驚恐萬狀」之時,在酒神的迷醉和狂歡體驗之中,他們確實找到了忘我而融入全然陌生之境,但似乎又成為缺乏嚮導而走入迷途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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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南朝

在中國歷史上的朝代中亦不缺乏酒神的信徒們。在最為動亂而紛爭不斷的魏晉時期,竹林七賢成為這樣一批逃入山野中白日放歌、縱酒之輩。

他們放蕩不羈,蔑視名教禮法,做出種種在當世之人眼中驚世駭俗的舉動,所謂「顏巷陋阮途窮」,阮籍生性好酒,常常獨自駕著牛車載著數罈好酒,待行到窮途末路之時,阮籍便要下車放聲痛哭一場,而後再繞道其他路繼續前行。這一描寫隱士真性情的典故不可謂不傳神。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這七人個個身負才華,嵇康更是音樂學理論的先行者,著有《聲無哀樂論》,彈奏《廣陵散》為後世流傳。

這樣一幫人身逢亂世,欲投無門,索性徹底告別俗世成為山林之間的放浪者。後來者還有唐寅「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沉迷於桃花塢中飲酒縱樂的行徑。這樣看來,酒神的信徒居然大部分都是失意落魄之人。

舉凡世俗生活中曾深刻體會失意與無奈之人,更容易透徹了悟到表象世界背後的真實與蒼涼,故此,喜劇最開始總是被古希臘人所不屑的,而悲劇卻成為了上演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宿命般豪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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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菲斯的女人們》,勞倫斯·阿爾瑪·達德瑪,1887,描繪了完成酒神祭祀後的女信徒們

酒神所提供的瓊漿玉露給凡人以片刻喘息的機會,在儀式感的演出中隱遁了虛假與真實之間的界限,當活生生的悲歡離合、壯志難酬和上帝的玩笑都一幕幕呈現,周圍的觀眾和演員二者都已然成為酒神祭祀儀式中的一員,動物和人類皆參與在其中,不同人之間的民族、地域、貴賤等個人特徵皆已消除,我們全都是梵境幻象中的一顆細胞卻藉此消除邊界而感受到全體,所有的情緒都被帶入,所有的記憶都再次被呈現。

最後,酒神的信徒不假權力的制約與一般道德準則的束縛。在某些層面上,就算只是飲酒也可作為一種違規越矩的行為,在諸多宗教律儀中都可見酒戒和禁止服用麻醉品的清規戒律,可見自我麻醉乃是修持者所應避免的。

在禁慾主義者眼中,世俗生活儼然是一個巨大的魅惑人心的麻醉場域,而又何須再汲取更多的麻醉品呢?在強烈的心理刺激和極端體驗之下,通靈的作用得以實現,麻醉品總是在原始巫術中被當作祭祀儀軌中的必需品,但卻也異常危險。酒神所賦予的魔力使人在微醺狀態下突破日常約束,而凡人作為世俗規範中眾目睽睽底下的獵物,終其一生仍無可逃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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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倫斯·阿爾瑪·達德瑪《春》,1894,洛杉磯保羅蓋蒂博物館藏

甚至,快樂和痛苦這兩種體驗都可算是無聊日常中另一種酒神的饋贈,二者都是對平靜心靈的另一種外力刺激,生活中的嘻笑怒罵,凡人們總在賣力而重複地上演。

但若一個人的成癮閥值過高,則註定他會從此執著於享樂或沉迷於痛苦——二者間總有各佔偏頗的人。

也註定了空虛的塵世表徵終究入不了他的法眼,然而證明存在本身的體驗很可能下一秒即是幻滅。我們在無盡中追逐,酒神的信徒已擴大到更為廣闊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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