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孩子當孩子看待:穿越到當代的大正童謠

把孩子當孩子看待:穿越到當代的大正童謠

天才童謠詩人金子美鈴(1903-1930),右上為其手跡,右下是寫有金子美鈴詩作的三個筆記本。

最近在群裡看到一首小詩,題目是眼睛,大概動一動手指轉發的人想要逗大家笑笑。詩云:我的眼睛很大很大/裝得下高山/裝得下大海/裝得下藍天/裝得下整個世界/我的眼睛很小很小/有時遇到心事/就連兩行淚/也裝不下。

不知誰寫的,大人?孩子?想到了金子美鈴。近年國內好幾家出版社競相翻譯出版她的童謠,例如這一首,寫出了一顆童心的寂寞與期望,簡直像獲獎短片:會不會/有哪個不相識的客人/來問問去我家的路怎麼走/我賭氣從家裡跑出來/在秋天的黃昏,站在十字路口/一片一片柳葉落下/一盞一盞燈火點亮/會不會/有哪個不相識的旅人/來問問去我家的路怎麼走。(《十字路口》,吳菲譯)

什麼是童謠?是詩,還是歌?是為孩子而作,還是寫給大人的?

日本古已有童謠一詞,初見於8世紀史書《日本書紀》,於時有童謠曰云雲。這種預言詩顯然是從中國抄來,並不是童稚的歌謠。17世紀以後童謠的含義從諷刺時事、預言變異演變為孩子的兒歌、遊戲歌。距今三百年前,一個叫野間義學的武士收集今鳥取縣兒童唱的歌,1732年編成《古今童謠》,據說是世界最古老的傳承童謠集。

1905年夏目漱石在雜誌《子規》上連載小說處女作《我是貓》,興之所至,寫了一首小詩,題為《童謠》;以前他從未用過童謠這個詞。寫的是馬:源兵衛從練馬村/馬背上馱著蘿蔔/帶來了年貨;源兵衛用手巾拍打瘦腿褲的塵土/坐在臺子上;源兵衛吸菸草/滿不在乎吸臭味/一口接一口;源兵衛被問怎麼樣/說嗯吶還那樣/今年也挺冷;源兵衛抽菸時/源兵衛的馬吃了籬笆的白和紅的山茶花;源兵衛的菸草臭烘烘/源兵衛是可愛的老爺子/源兵衛的馬是壞馬。漱石活著時東京有練馬村,土壤適宜種蘿蔔,紮根深,長得長。特別用來醃蘿蔔,像醃梅子一樣,供行軍打仗時下飯。練馬村早已改為練馬區,是東京都23個特別區之一,而今只剩下幾塊貓額頭大小的地方種蘿蔔,以示傳統。

把孩子當孩子看待:穿越到當代的大正童謠

鈴木三重吉(1882-1936)把特地給孩子創作,藝術性豐富,培育美麗空想和純粹情緒的詩叫做童謠。

《我是貓》博得好評,以至於後來跳槽當作家。出入夏目家的人裡有個叫鈴木三重吉的,大學聽過漱石講英國文學,寫小說也得到漱石推薦,刊登在《子規》上。日本出版業基本無投稿之說,這種推薦,例如川端康成向雜誌推薦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彼此便形成師弟關係。漱石名聲日隆,來客日見其多,鈴木建議每週木曜日(週四)會客,這樣一勺燴定型為漱石山房的沙龍“木曜會”。鈴木討厭小孩,在先生家聚飲,嫌孩子嬉鬧,對女主人說:這時候應該把他們鎖在抽屜裡。當自己也有了孩子,心態一變,本來33歲時自覺江郎才盡,放棄寫作,卻為愛女寫起了童話。這才發現市面上大部分書刊淨是些下品的內容,極端的功利、煽情的刺激、可怪的哀愁,看一下惡俗的封面就不願買給孩子。嘆息日本還沒有一個為孩子的藝術家,於是他當仁不讓,出版《世界童話集》(少年三島由紀夫也讀過),1918年創刊兒童文學雜誌《赤鳥》。他把特地給孩子創作,藝術性豐富,培育美麗空想和純粹情緒的詩叫做童謠。第二年(1919年),《金船》(後改名《金星》)《童話》等雜誌一哄而起,造成了一場劃時代的童謠運動。1936年鈴木病故,《赤鳥》停刊。前後十八年(其間一度休刊)致力於編輯、出版,為兒童文學貢獻後半生。

童謠運動的矛頭所向,是日本官方主導的以露骨的教訓乃至傳授知識為目的的功利性歌謠,與兒童等的感情生活沒有任何關係,欠缺童心性和藝術性,枯燥無味。事情還得從明治維新說起。薩摩、長州等諸侯勢力聯手打敗了稱霸二百六十年的德川幕府,1868年組建新政府,放棄攘夷的口號,不許再爭論鎖國,開國和親,積極引進西方文明,也包括1234567的西方音樂,“抓手”是軍樂隊和小學音樂教育。軍樂隊第一個作品是國歌,由英國教官作曲,啟蒙日本人國歌意識。但外國的主旋律與日本的傳統詞太有違和感,日本人另起爐灶,請一位德國音樂教師協助。

1872年明治政府公佈學制,小學(初小和高小)設定唱歌科;唱歌是song的譯語,此教學科目1941年改稱音樂。一位美國音樂教育家推薦了一些日本人容易接受的西方歌曲,例如至今傳唱的《螢光》(樂曲是蘇格蘭民歌,我們也聽熟的《友誼地久天長》,日本很愛用這支曲子宣告打烊,催促走人)。1881年印行第一本音樂教科書《小學唱歌集》,多是外國曲子日本詞。例如《蝴蝶》,原是德國民謠《小漢斯》,傳到美國,再傳入日本,一變再變,變成了蝴蝶,也可算洋為日用,好比我們唱兩隻老虎跑得快。1901年釋出小學校令施行規則,提出唱歌之目的在於培育美感,涵養德性。1907年定為必修課。

子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音樂被當作教育國民的手段,充滿說教味,文言的歌詞也難解,而且甲午戰爭後軍歌頻頻進入學校,令現場的教師們反感。於是有教師把孩子當孩子看待,用傳承童話創作白話歌曲。白話,日本叫言文一致,始動於1886年,唱歌是普及白話最有效的標本和媒介。

官方唱歌也出現類似童謠的作品,例如《富士山》。這是創作日本第一篇童話的巖谷小波1911年作,詩中沒有教訓,大意是:雲上露出頭/俯視四方山/下面聽雷公/日本第一富士山;高高聳青天/身上穿雪衣/霞裙遠遠拖/日本第一富士山。另有叫吉丸一昌的,夏目漱石在熊本高中教過他,他來到東京,當中學教師還教過芥川龍之介,自1911年擔任文部省所屬小學唱歌編篡委員會作詞委員長,致力於作詞,例如《早春賦》。1912年編著《新作唱歌》,其中的滑稽唱歌著眼於童心,雖不叫童謠,卻已是童謠的先聲。例如《近視》:路口的石頭上/落著一隻烏鴉/近視看作了人/打聽/“喂,村子怎麼走”/烏鴉忽地飛去/近視急忙舉起手/“喂喂,帽子飛跑了”。夏目漱石的《童謠》,以及野口雨情1905年寫的《供偶人》、薄田泣堇1906年寫的《搖籃曲》,或吟詠孩子的世界,或大人吟詠童心,也堪稱童謠萌芽。不過,自《赤鳥》始,童謠為孩子而作,是豐富孩子心靈的藝術性歌謠。

李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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