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坤文化隨筆二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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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胡金坤

,筆名胡塵千里,常州市作家協會會員,金壇區炎黃文化研究會會員,撰有《漕河紀事》一書。有散文、小說、詩歌三十餘萬字在《雨花》《翠苑》《洮湖》《聞藝金沙》等報刊媒體發表。

編者按: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金壇是一座歷史悠久、人文薈萃的文明古鎮。古有儲光羲、戴叔倫等傑出人士,近有華羅庚、王維克等著名專家。他們既是這片土地孕育出的強者,也為這片土地的蓬勃與繁榮爭光添彩。胡老的《文化隨筆二則》揭秘了秘笈孤本《清雲閣》,詳考了《全唐詩》中儲光羲的著作。一個個隱沒歷史的人物擦去了塵埃,一篇篇優美的文字泛出了光澤,讓我們在意猶未盡的賞讀中體味了金壇文化的另一番美麗景緻。

秘笈孤本《清雲閣》

胡金坤文化隨筆二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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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閣》封面扉頁

舊時,文人結社頗為風行。

清末民初,金壇有一個叫《青雲閣》的文學團體。組成人員很多,有李竹溪、李秉陽、湯翼然、馮樹春、徐金鐸、陸潤章、孫仲修、顧綮、周以龍、葛菊庵、虞志斡、薛維衡、薛秉鈞、鐘鼎燻等人。

《青雲閣》的領軍人物是幾位晚清遺老。其中有湯逸樵夫子、呂硯香夫子、黃大宗師、林大宗師等人。

《青雲閣》被歷史封塵,堙沒多年,少有人知嘵。

惟一可查的是《金壇縣誌》對其中成員李竹溪的詩歌評價:“竹溪的詩,在五四新詩歌運動中有一定的影響。”

李竹溪是《青雲閣》骨幹成員之一。

本人收藏《青雲閣會課》一冊,是這些人的詩文彙編,內有詩文數百篇。它是金壇文化史上少見的一份史料,對研究晚清民初金壇文化極有價值。

清末民初是一個特定社會時期,金壇人文薈萃,這些成員中,十人九儒,斯文爾雅,新舊思想交替,聚攏一起談文學談政事,都是那個時代的時尚。

這一些人,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詩文集。李竹溪有《竹溪詩草》、李秉陽有《臥籲錄》、葛菊庵有《浣花軒》、薛維衡有《浣秋軒》。

《青雲閣》有幾位老夫子,更名噪一時,有的在《金壇試院》當過監考、有的在塾館授徒執教。湯逸樵是前清歲貢生,同治甲子年坐館河頭興隆寺,歷時二十八載,他的生徒很多,李竹溪便是其中之一。

《青雲閣》的文學活動形式十分活躍,成員李秉陽在《與諸友作文會二十韻》中記其事:“重訂金蘭譜,文章夙契聯,賓來篷社客,主是竹林賢,對影頻搔首,忘形陡拍肩,把酒豪情繪,烹茶俗慮蠲”。這裡的場面,文人神態、舞文弄墨、活龍活現。

《青雲閣》的活動每年都好幾次,每次活動都共同商定。“尋盟期後約,訂在菊花先”。文學聚會活躍空氣可見一斑。

《青雲閣》又彷彿是一個文學培訓班,旨在提高各人創作水平。

《青雲閣》有“面課”和“遙課”兩種形式,“面課”由老夫子講學、命題,或以某字為韻寫詩,然後各人創作,完成後交給老夫子,由老夫子面批。“遙課”則不同,只是參與寫作,不面批,隨便一些。在這本文集上,很多文章上都有老夫子的眉批和評語。其獎褒之詞,非常精闢。有“精理明言,滴滴歸源”、有“下筆如老吏斷獄”、有“一語抵百”、有“如此奇才,定當破壁飛去”等等。

《青雲閣》的成員,縱觀資料,大都為金壇社會名流、閒情士紳、失意官宦、落第秀才。他們以“文壇正宗”自居,“群而不黨”“上不媚、下不瀆”。

《青雲閣》文集裡,其中抒發政見的文章有好幾篇。馮樹春的《薄斂所以勸百姓也》一文,提出國家農業稅“因其豐歉,酌其多寡,皆當存體恤之心,顧必取其財、而不盡其財,則民財仍裕;猶之用其力、而不竭其力,則民力有舒。”另有一文《王政,首在養老,足其衣食》 說的是老有所養的政策,“夫五畝之宅,五十者衣帛;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食肉矣………” 除了政見外,還有許多篇農事文章。《三之日干耜,四之日舉趾》和《旱》這兩篇文章,表示出作者他們對金壇農民偌大的同情和敬重。前者提到修農器以勤農事,不失其時,庶可得穰穰之慶,天時不可失矣。後者一開頭便是“旱既太甚,心之憂矣。旱魃為虐,何竟七八月間,降此大厲,池之竭矣,泉之竭矣,田如沸如羹,則苗槁矣,令此下民饑饉,涕曰:蒼天、蒼天!”今觀此文,仍被先輩迴天無力、萬般無奈的心聲而感動。

《青雲閣》文集裡有許多賦文,“不歌而誦謂之賦”。集中有《雁字賦》《秋月賦》《江南江北青山多賦》《浴佛賦》《浙江潮賦》《聞雞起舞賦》《洮湖夜月賦》等等。這一時期金壇文人寫賦頗為盛行,這批詞藻優美、對仗工整的賦文,可與前朝金壇的《漫塘賦》《顧龍山賦》相媲美。

胡金坤文化隨筆二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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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閣》

文賦詩詞

胡金坤文化隨筆二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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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閣》文集裡詩詞更多,讀來覺得它們頗具常州宜興這一地區的文化特徵,淡雅清新,繼承沿襲金壇詩伯戴叔倫的風格。有首田園詩,江南雨中插秧天水一色的情景躍然紙上。

橫將三尺竿

鎖住一犁煙

只有蓑兼笠

渾無陌與阡

色連高壠土

路轉小橋邊

柳拂濃雲地

秧分細雨天

若逢秋潮至

香稻指紅蓮

還有《賦得綠水繞芳田》一詩,是三位詩人唱和組成。

盼到柴門外

濃生一抹煙

紅泥堆隔岸

綠水繞芳田

一綠渾無際

茫茫萬頃連

豈知都在水

處處都為田

只為田依水

渾疑水作田

送來青不斷

繞到綠水邊

這幾位詩人,植根金壇這塊沃土,江南鄉土氣息主導了他們的文化喜好和大致流向。

宣統二年,青雲閣成員李竹溪已年過四十,原本他的詩作,有“幾疑風格是唐人”之說。到了庚子、辛亥年間他便有了很大變化,再後來創作的《聯軍入寇京城失陷感有賦之》《滿城風雨近重陽》《吊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不再拘泥傳統,詩的內容和詩的形式都有突破。當時一些文壇宿老,對李這些詩文,每多指摘。

這冊《青雲閣會課》至今已有一個世紀,雖然紙黃頁破,但三百多篇詩詞文章、封面鈐記、印章、設計的文魁圖案,仍清晰可見。

該文集所有文字皆工整小楷手抄,未曾排版付印,為我個人收藏,此可算得民間亂世散書、秘笈孤本。

儲十二與武員外

胡金坤文化隨筆二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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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光羲、武平一畫像

唐開元21年(公元733年),這一天,適逢夏末初秋,天氣晴和,長蕩湖蒹葭青翠,湖水澄碧。儲光羲在汜水、安宜、馮翊做了六年縣尉回到金壇,約了好友武平一出來遊玩。兩人各騎一條毛驢,出了城,直奔長蕩湖而來。

儲光羲那年三十一歲,武平一比他大二十來歲,兩人相識在京城。儲光羲寫詩與王維齊名,排行十二,人稱儲十二。武平一為武則天的族孫,官修文館直學,員外郎,人稱武員外。武平一因上書極諫,貶蘇州參軍徙金壇縣令。按現在的話說,武平一是中央幹部,下放到金壇當縣長。唐代金壇建制後第一任縣令是岑羲,武平一是第二任縣令,武平一下放金壇,他的官曆、詩名、文聲、都是儲光羲的前輩,那時金壇老百姓大都弄不清武平一是什麼來歷。

兩人相扶上船,船家撐篙,舟身移動,向湖心而去。

武平一環視四周,心緒難抑,向儲光羲嘆道:浪跡天涯意空溟,滿湖秋水痕,洛陽一別今重逢,同是落寞人。

儲光羲也是仕途失意,他言道:儲某也是“少年不得志,走馬遊新市”。

二人說話間,忽一陣狂風,舟船在湖中顛簸晃動。武平一吃了一驚,說道:我武某恰如湖上行舟,風雨無定,昨日朝中御賜雙花,聖上曰我“平一年雖最少,文甚警新”,今日竟成了一名縣衙小吏,這風裡雨裡,悟得了坎坷人生。

武平一御賜雙花一事見《開元天寶遺事》,說的是李隆基這位風流皇帝春時宴飲官員學士,以《奉和立春內出彩花樹應制》為題,所有近臣均得遵旨賦詩,召引赴宴的有上官婉兒、李嶠、崔日用等十數人,武平一所作應制詩最美,這首“鑾輅青旗下帝臺,東郊上宛望春來,黃鶯未解林間囀,紅蕊先從殿裡開……” 力壓群芳。於是李隆基手賜雙花左右交插在武平一的官帽上,此乃唐代一種最高殊榮的學士花。

官場本來就這麼回事,忽冷忽熱,儲光羲回武平一道:先生休提舊事,今日你我,舟中飲酒,邀歌女上船唱曲助興,你看如何?

歌女懷抱琵琶,輕彈淺唱起來:“邯鄲逐客放君去,重返故鄉舊咸陽,卜一年一覺漂泊夢,往事如煙君相伴……”一曲尚未唱完,武平一已淚流滿面,端起杯子,將酒一飲而盡,也用宮中行板,高亢唱起趙國古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武平一《國殤》唱完,儲光羲也淚眼模糊。這時殘陽染紅湖水,鷗鳥拍翅驚飛。

武平一見狀,說道,今日唱曲,非宮中為王妃壽宴,獻媚弄巧。舟中與君抒懷,實乃一腔怨憤,情志所至。

儲光羲道,先生請多珍重,先生偏安一偶,其名不衰,壯懷一曲,天地無言。

船兒輕輕撐著,已至大涪山下。山上一座古廟,隱隱約約彷彿島上蓬萊。山徑曲折,見一小和尚下山挑水。

船家問道,天色將晚,兩位客家欲往何處?

儲光羲回道,倦鳥投孤林,故人訪蕭寺,這座禪寺不能不去。煩船家靠岸稍等,讓我倆上山片刻。

普陀禪寺巍巍峨峨,住持老僧身披袈裟出迎。

兩人款款入內,言道,今日造次,只為瞻仰佛容,驚動方丈,多有勞煩。

老僧雙手合十,躬身回道,施主造訪,乃小廟善緣,阿彌陀佛。

二人隨老僧入內,見殿內佛像慈悲,香菸飄嫋。

瞻仰畢,一陣花香隨風飄來,三人離開大殿,去庭院圍觀一株高大丹桂。

方丈曰:佛前丹桂,花開花落,老衲動問二位施主,知否興衰幾年?

武平一吟唱起來:“古寺春賒日半斜,意在尋僧不在花”,儲光羲接著唱道:“野僧偶向花前令,滿樹狂風滿樹花”。

儲光羲回頭一望,見山下天水一色,迷迷茫茫,重重疊疊遮掩了湖中歸船。儲光羲向方丈施禮作揖,今日我等並非進香參禪,也非坐蒲半日誦讀愣嚴。武平一也欠身一禮,對方丈說道,我武某乃吳中謫臣,身形自慚。方丈聞言急忙回道,武大人聽老衲一句,人之大患在吾有身,如能處世忘世,心則平矣。

三人立於樹下,你看我,我看你,各動羈懷,手舞足蹈,狂笑不已。

朔月初上,小和尚在前領路,二人相扶下山,復登小舟。此時月色濃濃,星火點點,秋色寂寂。兩人站立船頭,舟行甚緩。儲光羲不由唱道:“北斗闌干南鬥斜,淺水沙渚螢火低,朝來仙閣聽漁歌,暝入花亭見綺羅,舟中停唱邯鄲曲,問蒼蒼,良宵剩幾何?” 武平一唱道:“疊峰映秋影,環潭澄夜色,月慘白,案几香未滅,人有倏聚,雲遮月蔽,誰使遙遙七夕期,乍可百年共度。”

這時,忽然雲蔽星月,船家駐篙,舟橫湖中。儲光羲唱道:“舟行綠水宵將半,月隱青林人未歸,烏雲堆聚少月色,滿腹詩雨忽停歇。” 武平一唱道:“君若詩泉已斷,不妨遙向天際,賒欠幾分明月。”儲光羲唱道:“月落湖底三更天,歌舞留人月宜低,難怪今夜月色盡,高人諒必腹已飢。”二人行吟湖上,已忘記吃飯。儲光羲這天,餓著肚子寫下《同武員外遊長蕩湖五首》 《舟中別武金壇》等詩,這些詩均載於《全唐詩》盛傳不衰,吟唱至今。

東方漸白,普陀禪寺晨鐘響起。儲光羲言道,夜色闌,雞鳴寒,曉來湖水聲嗚咽。難相聚,易別離,君返官衙宜勤政,減徵賦,慰民心,閒來挑燈頻寫詩。

此時朝霞滿天,宿鳥起飛,二人棄舟上岸,依依道別。

儲光羲壯年回鄉,本想隱居南山,可他還是應允朝命,赴京官太常寺太祝,後任監察御史。安史之亂被俘,因此入獄,遇赦後再次返鄉回到金壇,孤身一人重遊長蕩湖。這一年,儲光羲63歲,武平一早已去世。

胡金坤文化隨筆二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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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光羲、武平一書法

組稿:曹嫻編輯:藍色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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