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軍:觀萬蟲生意

在老丁《花間》的展覽上看過一副扇面,想起來總讓人忍俊不禁。極淡的筆墨畫了一壺一碟,酒壺用淡淡的花青染了,似乎蘊了宋瓷的天青色。碟子裡只剩兩片鹹蛋,輪廓勾勒的極輕,蛋黃卻染的恰到好處,似乎泛著淹漬之後的油光,一隻蒼蠅卻不偏不倚的落在這油光裡。蒼蠅畫的逼真,頭頂的觸角歷歷可見,透明的蠅翼似乎都在震顫著,小心翼翼地享受美味,卻謹慎的似乎隨時“嗡”的一下子逃開。大家都罵老丁捉狹,卻都圍著評頭論足。的確是一副好畫,所有的背景元素勾勒渲染的極隨意,豆大的蒼蠅卻費盡了心思的工細,豈知是一隻蒼蠅而已啊。記得當時幾個人都在爭著要買這幅,最終卻讓高立峰兄捷足收入囊中。

丁學軍:觀萬蟲生意

以蠅入畫,有前賢不遠。齊白石也有《蒼蠅》圖,其中一幅在一張不大的紙上,畫了一隻萎靡的蒼蠅。看題跋有“庚申冬十月,正思還家時也。四出都門,道經保定。客室有此蠅,三日不去,將欲化矣。老萍不能無情,為存其真”,“餘好殺蒼蠅卻不害此蠅,感其不騷擾人也”的字句。初冬漸冷,蒼蠅留戀室溫即將入化,白石感其不擾,留其生而寫其真,連凍蠅那份遲緩萎靡都畫的拖泥帶水入木三分。白石老先生的這份仁德和精緻令人感佩,其中滋味老丁與之竟也一般無二。

南宋翁森在《四時讀書樂》中說:“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翁森是宋末遺民,因不願做元朝的官而隱居浙江仙居鄉里,辦了個書院授徒講學。這是勸人讀書的詩句,描寫的卻是天地的意象。讀書不能讀死書,好文章裡其實是見識;只要有了詩意情思,萬物無不可以入畫,好畫裡面其實是思趣。時常寡言安靜蘊藉的老丁獨善此門,偏偏在蟲子身上做足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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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淡如菊

歷史往往喜歡宏大敘事,當下美術的主題創作也常做木偶似的擺拍,把所有的情緒都強烈流露出來,就怕你看不懂,卻陷入無邊際的空空之中。真的人性和思趣卻往往存在於那一鱗半爪的片段之中,在《二十四史》中你看不到這些,卻多虧了文學和繪畫上的流傳。

草蟲自然不能入史,《詩經·召南》中卻有它的影子:“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註釋說,喓喓就是蟈蟈,趯趯就是蚱蜢。你看,“喓喓趯趯”的蟲鳴就引出一段纏綿不盡“無言獨上西樓”的愛情秋思。工筆草蟲的繪畫從五代到宋代進入繁盛期,五代黃筌的《寫生珍禽圖》就畫了天牛、蟬、蜂、蟋蟀、螞蚱等草蟲12只,在形神兼備的精細刻畫之中,你能感受到他濃濃的舔犢情深。北宋趙昌號稱寫生趙昌,《寫生蛺蝶圖》中的絢麗斑斕蝴蝶在後人看來充滿了富貴絢爛的幻滅感。南宋多承趙昌餘緒,草蟲名家不乏其人,吳炳有《嘉禾草蟲圖》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館。但宋之後,文人畫興起,工筆草蟲逐漸衰落,直到近代齊白石又將草蟲畫推上了一個高峰。元代錢選有《草蟲圖》藏於美國底特律博物館,其中螳螂、蜻蜓等草蟲姿態各異而自然生動,可算是工筆草蟲的短暫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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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繪畫形式或者繪畫題材的興起不但與時代有關,也有畫家自己的天性有關。“蝶戀花”是北宋詞人經常用到的一個詞牌名,可見蝴蝶這種題材在宋代的流行。老丁畫蝶用色淡雅,多用黑白輔以赭色,不及黃筌富貴豔麗,不及趙昌絢爛繁華,卻獨有一種淡泊天真,有一種安靜的從容。歐陽修有《望江南》描繪江南蝶,“微雨後,薄翅膩煙光。才伴遊蜂來小院,又隨飛絮過東牆。長是為花忙”,在微微的細雨後,蝴蝶的翅膀上有一層淡淡的光。這種淡雅閒適只有在宋詞裡才可以看的到。

齊白石的草蟲畫將工筆與寫意如此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其中有一種天真的拙趣。老丁草蟲遠紹宋元,但用色淡泊,寫花寫草淡彩如水,朦朧中似有一種感傷,工蟲用筆精細,細節中內蘊生意。一個畫家的成長其實是個漸修的過程,在漸修中找到自我,在經典傳統中找到自我。老丁為人心性淡泊,時常寡言,畫也如其人,看他的蝴蝶翩翩起處,不見輕狂,只見從容閒適一片。從心性出發,找到符合自己天性的語言表達,老丁逐漸發展出一種“其淡如菊”的審美品格。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有一品說“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我們不奢望畫家速成這種境界,但既然符合了自己的心性與天性,幾可以作為致力的方向與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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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節中見天趣

草蟲是天地之間的精靈。宋代繪畫極盡寫實精微之處,宋儒推崇“格物致知”,就常常教人從細節處“觀萬物生意”。齊白石曾看婁師白畫螳螂,就問他:“你數過螳螂翅上的細筋有多少根?仔細看過螳螂臂上的大刺嗎?”“螳螂捕食全靠兩臂上的刺來鉗住小蟲,但是你這大刺畫的不是地方,它不但不能捕蟲,相反還會刺傷自己的小臂。”齊白石畫蟲得天機之妙,就在於這種日積月累的細微觀察。

老丁畫蟲,更善養蟲。養蟲說說容易,實際上,除了懂蟲,還要耐的勞煩。老丁養蟲,筆不離手,蟲不離口。養蛐蛐尤為上心,即使朋友來了,也是一邊喝茶一邊談蛐蛐經,若是蛐蛐爭氣,適時來上一曲,天寒地凍的天氣,簡直就是天籟之音,這已經是老丁極高的招待規格了。每每這時,老丁就如蛐蛐一樣,眯著三角眼眉開眼笑,恨不得化身蛐蛐,來個天地合聲。王世襄也善養蛐蛐,好像還寫過專門的文章。老丁有一張和蛐蛐的合照,照的極為傳神,蛐蛐在罐沿似乎旁如無人的振翅高歌,老丁在一旁,三角眼圓睜,幾乎將蛐蛐盯著眼睛裡、養到心裡。王世襄曾說,“蛐蛐這小蟲子真可以拿它當人看待。天地間,人和蛐蛐,都是眾生,喜怒哀樂,妒恨悲傷,七情六慾,無一不有。只要細心去觀察體會,就會看到它像人似的表現出來”。老丁更甚,細長臉、三角眼倒是像極了蛐蛐的面相,朋友們都笑,乾脆與蛐蛐拜了把子,做了兄弟去。白石畫蛐蛐,討厭“既不善鬥,又不能鳴,頭面可憎”的軟蛋,看老丁的蛐蛐,橫刀立馬,怒目圓睜,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大將軍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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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鄉愁

老丁離鄉客居北京有年,深居簡出,以蟲為伴,以養蟲畫蟲為樂,偷閒草間,朦朧淡泊間,仔細體味其實是一片片淡淡的鄉愁。齊白石定居北京之後,在題款上經常有“客京華”三個字。“客京華”,用現在的話說其實就是北漂,生活在北京但內心卻始終不以此為根,心裡念念在茲的是他的湖南老家。他另外一個有名的題款是“借山館”,那是他在華南老家餘霞山腳下的梅公祠。這其實是一種鄉愁,齊白石終其一生都活在一種鄉愁裡。鄉愁是古代文人的一種情結,當文人出仕離開鄉土以後,一旦他在外地不順的時候,一定會產生一個“思歸”的情節,“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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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文化被破壞之後,在城市化的今天,草蟲是當下的一種鄉愁。中國文化中有一大部分是農業文化,從《詩經·周頌》:“噫嘻成王,既昭假爾。率時農夫,播厥百穀”到《論語·憲問》:“禹、稷躬稼而有天下”,這種文化基因深深的嵌入我們的骨子裡。自從你離開故土,離開家鄉,“五色亂目,使人不明;五聲亂耳,使人不聰”,你有多長時間再沒聽到過那草蟲鳴叫的天籟?

老丁草蟲,精細入微,淡泊閒適,營造的是一種靜與空的境界。董橋說,胡適渡海去了臺灣之後,一九六一年給夫人江東秀寫了一封枝枝蔓蔓的長信,但特別的囑咐,要把一幅齊白石的草蟲裝箱運來。胡適早年編過齊白石的年譜,也喜歡齊白石的草蟲畫,有幾幅精品的草蟲應該是真的。但特別的囑咐要草蟲畫一定帶到臺灣,這其實是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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