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小城裡最特別的女人

青木,

小城裡最特別的女人

文丨陳 敏【陝西】

青木,小城裡最特別的女人

青木是小城裡最特別的女人。

她是我兒時的鄰居,大約五十來歲。說是鄰居,也只是住在同一個大雜院而已。可她住的房子另開了一扇門,周圍綠樹茂密,照不進陽光,處於隱蔽位置,平日裡很難窺見她的日常起居。我也從沒踏進過她的家門。

她在小城最大的一家書店裡做店員,大人們都說她是日本人,年輕時有過驚世容貌,十三歲時宮廷選美,她差點被選中,做了天皇的妃子。她在抗戰前來到中國,跟一個比她小六歲 的中國留學生結了婚,卻早早與丈夫分隔大洋兩岸。

特殊的身份讓她跟大眾遠遠拉開了距離,鄰居們多半都不跟她講話,她倒成了我童年時期所見過的最孤獨的人。

這些從大人嘴裡聊出來的關於青木的傳言更增加了我對她的神秘感。神秘感是一種吸引力,吸引著我天天都想去書店溜達,佯裝買書,其實買不起,只是為了看青木。

潔淨清新的書店,清涼的玻璃櫃臺上,無論爬著或站著,抑或蹲在某個角落,都能在偶然的一瞥中看見她寧靜、慈祥、端莊而秀美的容顏。她很少搭話,只是在遞給我書籍的時候,才點個頭,微笑-一下。偶爾的一句回話,聲音也是沙沙的,甜甜的,很小,剛好讓人能聽得見。書店裡顧客不多,多半時間裡,常來常往的人也只有我一一個,而我囊中羞澀,付不起任何一本拿在手裡的書,哪怕本連環畫小人書也不行。為了和她套近乎,我常常故意指向玻璃櫥櫃裡的一本書, 讓青木給我取出,快速地翻閱幾頁,又不好意思地遞還給她,紅著臉,轉到另一處,將眼睛緊貼在玻璃櫃上,欣賞擺放在裡面的各類毛選選本、帶著鮮豔彩頁的樣板戲畫報和烽火戰爭系列的連環畫套……然後將雙手揣進空空的口袋,失落離去。

一來二去的被她看出了窘迫。在我又一次隔著玻璃貪婪地朝裡面瞄時,她緩緩走來,輕聲道:“丫頭,別呆頭呆腦的,進來看吧,但你得先淨淨手!”她遞給我一塊米黃色的浸過水的布帕,淺淺地笑著,兩排整齊的牙齒潔白如玉。

“我得給你立幾條規則:沒有顧客時,你才可以看,有顧客了,你得將書立刻放回原處;書頁不能摺疊,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影響出售;看書前要將手洗乾淨;書不能帶出去!能記住嗎?”

我連聲“嗯嗯”點頭,心,興奮得咚咚跳。從此,在這個很少有人光顧的書店,在這天堂一樣的地方,我悄悄地獨享著想看什麼就能看什麼的特權。

當然,看書,在那年月,是一種奢侈行為,它必須放在週末或節假日;在放學後的間隙;在做完沒完沒了的家務活兒之後。

青木對我越來越放心了,她又騰給我一個拐角,那裡有一一個小書桌。我可以在她開啟的櫃子裡任意取出一本我想看的書。

光顧書店的顧客不知不覺間竟然多了起來,一些操著外地方言的男人女人前來購書,也有人帶著自己孩子的,他們挑選一些漂亮的連環畫高興地離開,有些大人一買就是好幾本,讓我好生羨慕。

青木少了以前的悠閒,她忙碌起來的動作優雅,但專注,往往會忽略周圍的人和事,這便讓我鑽了個空子。在她轉身取書的當兒,我順手將一冊描繪天文地理知識的《十萬個為什麼》悄悄藏在貼著肚皮的內兜裡。我想將它借用一下,過幾天再悄悄還回來。

那本書讓我在同學跟前長足了臉面。我用它給同學炫耀,誰跟我關係好,我就給誰看,那些罵我窮光蛋只會吹牛的人,我連摸都不讓他們摸一下。

但事情還是暴露了。

放學回家的路上,-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那本《十萬個為什麼》我替你買了,兩角五。”

是青木的聲音。我不敢回眸,低著頭,多想地上此時能裂出一條縫, 那樣我就可以鑽進去不再出來。

“我——”我的聲音小得如蚊蟲叫。

她朝我淡淡一笑,在我抹得髒兮兮的臉上摸了一下,說:“要講衛生喲,回家好好洗一下。”她和我並肩, 一同走進大雜院。她連我道歉的機會都沒給,轉身回家了。

自那以後,由於羞恥,我再也沒敢踏進那個書店一步,儘管我後來將那兩角五分錢疊成“心”字形狀,偷偷塞進了青木的房門。那個童年時期最美的一個角落,那個放飛心靈的天堂之地就那樣從我的生命中失去了!

我最後一次見到青木是三年後的一個秋天。那天,她死了。大雜院裡的人吵吵嚷嚷。門口多了幾個花籃。隨著人群,我含淚,捧著一束野花走進她的家門。

潔淨的屋子散發出一股股奇異的香氣,房間裡除了一張小床外還有一隻巨大的木箱,裡面裝滿了各種版本我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的書。

據說,那是她一生的收藏。

一年後,青木的丈夫回來了,回到了青木曾住過的屋子。他接管了青木書店店員工作,將書店搬到北新街一個更寬敞的地方去。

作者簡介:陳 敏

,陝西商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小說集《詩祭》《紅風箏》《你的家園之夢》等。曾獲“首屆全國小小說大賽一等獎、2009年冰心兒童圖書獎、第七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等多種獎項。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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