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海上魯藻畫蘭:閨秀而有學士風

民國時期的女書畫家中,顧飛畫山水,周煉霞繪仕女,顧青瑤習書法,陳小翠、張紅薇涉筆花鳥,唯永嘉魯藻,執於畫蘭,用秀健絕倫之筆,繪百餘幅墨蘭,以寄託心史。江寧學者、書畫家楊復明曾著《蘭言四種》,輯錄了從古至今關於蘭花的詩詞典籍,內涵豐富,包羅永珍,可被稱是一部畫蘭、詠蘭、識蘭、藝蘭的百科全書。他在其中題道:“畫蘭古不如今,近見東嘉魯藻畫,秀健絕倫,筆底亦頗馳驟,閨秀而有學士風,卻不似管夫人,不作折筆與斷筆也。”

“漫教秋菊比芬芳,瑟瑟曾疑鳳尾翔。夢壯小紅憐九畹,花開淺碧憶三湘。紉畫今是仙人佩,吹去認知王者香。絕代佳人幽谷往,只將心事付東皇。”在觀魯藻寫蘭之後,女畫家周煉霞用清幽雋永的詩句,表達自己的感受。

一九四八年(戊子年)的上海,由於戰亂,各行各業均陷於凋敝狀態。上海書畫界力陳推新,由陳定山、馬公愚、唐雲、鄭午昌、吳青霞、李秋君等三十二位書畫家聯名發起,舉辦溫州籍女畫家魯藻的個人畫展。當時,上海大新公司為引人注意,將“魯藻畫展”的特大幅展牌,從大廈頂端懸掛而下,十分醒目。

大新公司舉辦的這次墨蘭畫展,雖是蕭然淡墨,素心幽香,卻觀者如潮。許婉琳老師的印象裡,母親當年的墨蘭展,雖經霜已歷七十餘年,卻如風詩遺句,清逸如故。

魯藻(一九〇二—一九七九),字綺湄,出生於浙江永嘉(今溫州市鹿城區),師從汪如淵,擅長工筆畫,尤擅繪蘭。永嘉獨特的人文底蘊,賦予她特殊的藝術氣質,所作蘭花婀娜剛勁,筆墨古逸,書卷之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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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藻(一九〇二—一九七九)

魯藻曾先後在上海居住過三次。第一次是婚前和姑母魯文一同在上海住過。第二次是一九三二到一九三六年,魯藻曾定居山陰路,跟魯迅同住於一條弄堂裡。魯迅去世的時候,弄堂裡來悼念的,遊行的,喊口號的,人山人海,讓她記憶猶新。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為躲戰亂,魯藻再次從溫州來到上海,潛心宅第,專心繪事,一直到一九七九年去世。期間,魯藻住南京路,畫室名愛菊軒。當時,活躍在上海的一眾女畫家,如顧青瑤、周煉霞、陳小翠、顧飛、張紅薇等人,經常來交流畫藝,紓解雅情。

許婉琳當時尚幼,見家裡來人,就過來湊熱鬧。在她的記憶裡,李秋君常獨自一人來。來時,愛坐在沙發上,很端莊,不愛說笑。李秋君看上去年紀要大些,打扮得樸素,不是很鮮豔。她看著眼前的孃孃,為人顯得比較嚴肅,講話一句一頓的,感覺氣氛有些沉悶,就跑開了;可當陳小翠、吳青霞、周煉霞她們來時,她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家裡的氣氛就活躍多了。幾位女畫家經常一起來。她們打扮得很漂亮,穿得很好看,也很雅緻。女畫家們愛開玩笑,很活躍,引起許婉琳的興趣,就插在她們中間,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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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藻與子女

愛菊軒內裝飾典雅,掛有許多墨蘭作品與其他畫作。女畫家們一邊欣賞室內懸掛著的畫作,一邊談論著,頗為自在。因魯藻在家排行為四,大家就叫她“四姐”。李秋君就有一首詩題為《題綺湄四姐墨蘭》(戊子三月):“疏疏落落,何寄何託?子固所南,倘許入幕。”有一次,她們站在魯藻的畫前,嘰嘰喳喳地議論,說“四姐”的這幅畫這麼美,又說“四姐”人如其畫,也非常美。魯藻常淡妝,穿深綠色的旗袍,上繪細細的白鴿子,顯得文雅有味,與她淡泊文靜的性情相合。看上去,就像是一幅仕女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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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藻蘭作

民國時期,魯藻畫蘭尤為特出。同時代的女書畫家,顧飛山水,周煉霞仕女,顧青瑤書法,出類拔萃,奪人眼目。陳小翠、張紅薇涉筆花鳥,秀妍清潤,或海棠蛺蝶,或桃柳雙燕,或紫藤小鳥,顯出一派清婉溫潤的氣質內涵。唯東嘉魯藻,執於畫蘭,用秀健絕倫之筆,繪百餘幅墨蘭,以寄託心史。江寧學者、書畫家楊復明曾著《蘭言四種》,輯錄了從古至今關於蘭花的詩詞典籍,內涵豐富,包羅永珍,可被稱是一部畫蘭、詠蘭、識蘭、藝蘭的百科全書。他在其中題道:“畫蘭古不如今,近見東嘉魯藻畫,秀健絕倫,筆底亦頗馳驟,閨秀而有學士風,卻不似管夫人,不作折筆與斷筆也。”對魯藻筆底的墨蘭風韻頗為推崇。魯藻繪蘭,寥寥數筆,雖著墨不重,卻勾勒出一叢優雅之蘭。亦可見無根之蘭,雖花葉紛繁,但條理有致,獨秀於林。時值國破家亡之際,魯藻墨蘭,頗有滄桑之感,盡顯厚重深沉的愛國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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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言四種》書影

時人常將她與海上雲間居士白蕉相提並論。白蕉所作蘭草,風姿綽約,清沖淡遠。且以墨蘭為多,題句也疏宕清放,若即若離。魯藻筆下墨蘭,著筆無多,卻風神自遠,清氣疏朗,正可與白蕉之蘭相擷頏。故兩人被譽一為蘭王,一為蘭後。於是在愛菊軒,女畫家們有時也愛“蘭後,蘭後”地喊,叫得很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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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藻蘭作

陳小翠個子高挑,穿一身白色的旗袍,襯著星星點點的黑色、水紅色的花,特別好看。她對魯藻的幽蘭繪事也頗為欣賞。曾為她的墨蘭一連題有三首詩:

劫後靈均悟化身,蕭然淡墨見天真。靈臺一片琉璃水,洗淨幽蘭葉上塵。(《觀魯綺湄蘭花展有感》)

綽約仙人倚碧空,五銖衣帶舞迴風。幽花別有凌雲氣,不在千紅萬紫中。(《魯綺湄蘭展》)

風枝露葉有餘姿,花影如潮入定時。莫是杜蘭仙去後,九天環佩起相思。(《魯藻畫蘭》)

陳小翠詩詞兼美,又擅繪事,更能體會魯藻對風枝露葉蘭事的會心。從詩中可知,魯藻所繪幽蘭,別有凌雲之氣。尤其第一首,“劫後靈均”“靈臺一片”等句,說明魯藻所繪墨蘭,高潔,隱逸,與屈原的精神核心相同。

魯藻墨蘭的確突出,不惟李秋君、陳小翠,顧飛、周煉霞也都為四姐綺湄的墨蘭寫下觀感,稱讚她的高潔清雅,不媚流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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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藻蘭作

如顧飛一連寫有兩首詩:“屈宋文章信手成,幽香青朵背山輦。不知銀露餐風味,自向書窗伴日明。”(《為魯綺湄蘭展題句》)“幽花從未計知音,不論丹心與素心。禮淡天生堪獨賞,無須自詡入山深。”(《題綺湄蘭展》)她贊魯藻有屈宋之才,性情淡泊,不計知音,素意丹心,所繪蘭花幽香,頗有幽園獨賞之妙。顧飛曾拜江南名儒錢名山習詩詞,詩才奕奕,頗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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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瑤《記魯藻女士畫蘭》

顧青瑤不僅寫詩,而且為其畫展特地撰文說:

文人餘事,每喜寫蘭,以抒其胸中逸氣。昔人擅畫蘭者,如鄭所南、趙孟堅、管仲姬等,皆寫者高逸幽貞之志,不為繪事所役,品趣特超。永嘉得山水之秀,文藝家尤宿著清妙。魯藻女士工墨蘭,馳名久矣,往常於中國女子書畫會,得睹其作品,以為閨秀中所僅見。昨至大新書畫廳參觀女士畫蘭個展,凡百幀,風情雨露,各異意趣,而用筆之生動,瀟灑雅秀,妙造自然。憶清湘老人題蘭雲:“寫蘭四十年,少得蘭之性情,非冰雪為懷者,烏足與言。”故以此語移諸魯女士,洵無愧矣。

顧青瑤為江南才女中能通金石者,作品渾重古樸,無女兒家氣。為人性又孤高。她對魯藻蘭展的推崇,正可見出其中意趣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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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藻與丈夫許文通

愛菊軒內其樂融融,魯藻的丈夫許文通也歡喜莫名,有時也參與她們的談話。許文通(大章)出生於將門世家,父親許乙仙原是清朝的將領,辛亥革命年間,響應孫中山號召任革命軍二十二旅旅長,文武雙全,工吟詠,著有《運甓齋詩集》,是晚清水師名將許松年的後裔。許松年在打擊英國鴉片船的鬥爭中做出過卓越的貢獻,與林則徐是忘年交,其史蹟入《清史稿》。許文通曾是大學教授,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任教於香港,於一九五六年回到上海,翻譯當時急需的大量科技文獻等。他常與魯藻賭茗翻書,樂以忘憂,閒情逸概,頗有歸來堂之樂。對魯藻的墨蘭畫展,他不僅支援,而且鼎力相助,以成妻子之美。

往事|海上魯藻畫蘭:閨秀而有學士風

往事|海上魯藻畫蘭:閨秀而有學士風

魯藻頗具蘭心蕙質,喜以水墨蘭石抒發性情,觀照內心。她的幽蘭獨處,贏得當時書畫名流與社會賢達的普遍揄揚,珍愛有加,於是大家主張魯藻在摩登的上海開墨蘭畫展,以彰顯溫潤的古典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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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瑤贈魯藻的蟬胸針飾

同為溫州籍的女畫家張紅薇曾經鴻雁來書,並寄贈魯藻一張畫、一幅字,以表思念情誼。可惜的是,這些字畫均未有留存。顧青瑤在去香港前,穿著一身藍黑色旗袍,特地來和魯藻告別,並贈送一枚蟬的胸針,以高標俊逸之物來表心意,說帶上它可寄託思鄉之情。後來,魯藻經常向女兒提起這位顧孃孃,還拿出蟬的胸針給女兒擺弄欣賞,說:“顧孃孃真是位有心人,知道我老家在溫州蟬街,找這個蟬的別針送我,真是難得,也不知從哪裡買來這個胸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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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翠贈魯藻的草帽別針飾

不唯如此,陳小翠也曾贈魯藻有草帽別針飾品,姐妹情誼珍重如斯。

魯藻一九四八年辦的這次畫展,還有溫州籍文化名士如蘇步青、蘇淵雷、馬公愚等紛紛為之賦詩題詞,給予魯藻和她的墨蘭畫極高讚譽,魯藻也被譽為一代“蘭後”。

溫州人文淵藪,歷代畫家輩出。馬公愚(一八九四—一九六九)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他是近代海派著名書畫家,久居上海,工詩書畫印,有“藝苑全才”之稱,與兄長馬孟容合譽為“馬氏雙璧,永嘉二難”。

魯藻夫婦和馬公愚經常有來往。馬公愚一口長髯,時常偕女兒來訪,為許家座上席。他為人健談,聚會小酌時,大家聽馬公愚侃侃而談,縱論捭闔,不亦樂乎。他為魯藻畫展盡心盡力,不僅為首位發起人,而且用隸書題簽“永嘉魯藻女士畫展特刊”,典麗儒雅,樸微厚重,堪可品味。

往事|海上魯藻畫蘭:閨秀而有學士風

馬公愚隸書題簽“永嘉魯藻女士畫展特刊”

“綺湄畫蘭”“紉秋蘭以為佩”“至今芳草解媻娑”“魯藻畫印”“綺湄女史”“綺湄”,魯藻所用的名章和閒章,古雅溫潤,大部分為溫州知名篆刻家、溫州博物館第一任館長方介堪所刻。在溫州時,魯藻與方介堪就有較深的交往,兩人時有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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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介堪刻“紉秋蘭以為佩”

魯藻在永嘉的畫室名為羅蘭花室。抗戰時期,激於愛國熱情,魯藻在羅蘭花室繪有不少蘭作。戰國詩人屈原以不朽之篇章《離騷》名世,其詩“氣往爍古,詞來切近,驚採絕豔,難於並能”,兩千年來受到人們的無限敬仰與追慕。雖是閨閣女性,但在魯藻的繪作中,常題有“靈均”二字。如癸未(一九四三年)秋九月,魯藻曾作蘭畫並題道:“眾草如何可比倫,千金爭買曲江春。而今得解靈均意,鄭重揮毫寫美人。”方介堪在給魯藻題畫時也愛用到“離騷”“靈均”等字眼。從中可見澆鑄著依戀故國的拳拳之心。

同年秋,魯藻還繪有蘭草條幅,且題詩:“我愛蘭花香且清,閒來搦筆寄幽情。紙長硯又饒餘墨,故寫多叢自品評。”方介堪看後,頗為欣賞,藉著這次畫展的機會,他在畫作上題詩和道:“飛香結佩漾縱橫,閨閣爭誇筆意豪。惆悵故園遍荊棘,夜窗風雨讀離騷。”題跋內容,多深懷憂國憂民之情。方介堪還曾題有《魯藻墨蘭》:“明月照幽谷,幽香送好風。何誰去結佩,惆悵憶蘭穹。”併為魯藻畫蘭撰文,贊其作有“靜穆清和之氣”。

魯藻與方介堪合作的蘭畫,得到她丈夫許文通的欣賞。一幅新作完成後,他常會點評一二。在他看來,方介堪詩中的“夜窗風雨”與屈賦的淚泉和墨寫《離騷》思想一脈相承。魯藻蘭畫熔鍊家國情懷與藝術追思於一爐,頗有進境。

許琬琳懂事之後,經常聽父母談到方介堪。在她的心目中,方介堪行事勤謹,為人耿介正直,如魯迅一樣個性鮮明。當他們定居上海時,她有時會聽父親說:“如果方介堪還在上海就好了,那麼我們就多一個可以走動的人了。”魯藻與許文通回溫州的時候,常去拜會方介堪。方介堪與魯藻夫婦心性相通,愛好相投,兩家人在交往時,常語涉國事家事,憂國愛民之情,宛然可見。

另有鄭逸梅、丁輔之、鄭午昌、孫籌成等時流名賢為魯藻畫展題詠以慶賀:

忽見幽蘭滿地開,清香馥馥襲襟來。知從九畹分顏色,卻羨璇閨擅妙哉。(鄭午昌)

遍地多荊棘,清香不可聞。何如風雨夕,幽逸如靈均。(鄭午昌)

畫蘭以腴為難。腴而秀逸更難之又難。世人有眼大如車輪者必能辨此。生平以未(見)我家所南翁手跡為憾,獲觀此作,先德清徽,似在目前也。(鄭逸梅)

往事|海上魯藻畫蘭:閨秀而有學士風

蘇步青為畫集題簽

蘇步青為畫集題簽。蘇淵雷於海上缽水齋為畫冊寫小引,贊其“深居遠俗,獨能於南田、新羅之外,遠挹所南之遺風。寄情香草,專寫墨蘭,楚佩騷魂,手滋筆植,秀氣靈襟,洋溢楮墨”。學者眼光,明明如炬。

永嘉書法家曾耕西曾作《綺湄畫蘭獨樹一幟》一文,說道:“餘考諸畫史,精繪山水人物花鳥鱗(瓴)毛草早暨松竹梅菊等,代有其人,而女子較少。吾溫張紅薇、蔡笑秋二老人以及女士之姑母文,姊蘋、姝(按:妹)(茱)芹,皆閨中之傑出者,多以設色著。而女士專擅墨蘭,獨樹一幟,繼明代女畫家馬珪之後,惟女士一人已也。”可謂是對魯藻的墨蘭繪事的高度概括與總結。讓人頗有一代豪華客,千秋正氣歌之凜凜感慨。

魯藻生於清朝末年,溫州蟬街的一個文人家庭,文化底蘊深厚。父親筱墀先生,善作詩文,為當地頗有名望計程車紳。

筱墀先生為人開明,反對纏小腳,提倡男女平等。他讓三位外孫稱呼他為“蟬街爺爺”,而不稱他“外公”,以表與後輩子孫的親近。魯藻和她的姐妹們從幼年起就接受與男孩一樣的教育,自幼吟詩作畫。筱墀先生要求自己的子女無論是學中醫,還是學畫畫,都必須學好一樣本事。在他看來,將來的情況很難預料,若子女婚後家境好,可以把畫畫作為自己的精神寄託。如果家境不好,則需以畫畫為生。總之,不能依靠別人,一定要有獨立自主的意識。

筱墀先生還善中醫,家裡備有許多中藥。因家有土地,並不靠看病收入,熟人請他看病,他多是免費就醫。因為父親會中醫,所以魯藻也略通醫術。家裡孩子感冒發燒,魯藻都是自己抓藥,弄點夏枯草、枇杷葉之類的中藥吃吃,也就好了。

清馨不濁的身世,使魯藻成為永嘉丹青盛手汪如淵的得意門生。汪如淵是馬公愚的老師、劉旦宅的師祖。這位驚才絕豔的畫家,門下習畫弟子眾多,達三十餘人,以此形成以他為代表的永嘉畫派。

汪如淵常在同輩面前誇魯藻的才華。汪如淵來看望魯藻的父親筱墀先生時,如果沒有看見他的學生魯藻時,總會問道:“你們家的千秋在家嗎?”喜稱自己的女學生魯藻為“千秋”,因汪如淵先生覺得自己的女弟子是會流傳千古的,後來“千秋”成了老一輩文人對魯藻的暱稱。大家來魯家提及魯藻時,也常常會說“你們家的千秋”,親暱的稱呼中透著殷殷的期望。

往事|海上魯藻畫蘭:閨秀而有學士風

汪如淵扇面

在老師汪如淵的薰陶下,魯藻所作蘭花婀娜剛勁,筆墨古逸,書卷之氣盎然。汪如淵與魯藻還合作有扇面:魯藻的墨蘭,汪如淵的行草。汪先生在扇面上題道:“幼懷貞敏,早悟三空之心,長契神情,先苞四忍之行,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故以智通無累,神測未形。”這段話引自《大唐三藏聖教序》,字裡行間,透露出對魯藻才華的欣賞。當時魯藻只十八歲,已經很受汪先生器重。

魯藻在香葉樓主人的栽培下,與汪如淵的其他女弟子,如蔡笑秋、魯文、張紅薇等一樣,離開師門後至海上,學藝兼鬻畫,閨閣女子敢為人先,闖蕩世界,可說是開時代之先風。而魯藻以一己之時代見識與繪蘭創作,接續文人傳統,革新畫壇時弊,重現蘭之風神,堪稱民國畫壇先聲。

一九四九年以後,魯藻因為患有高血壓,深居簡出,漸漸淡出畫壇。

閒居在家,魯藻的思緒卻仍沉醉在畫境中。家裡有很多寫石繪蘭的畫譜,如《芥子園畫譜》等,高高疊放於畫案上。魯藻經常翻那些畫譜,瀏覽名家精品,練筆不輟。

魯藻嫻靜而內斂,閒暇時,愛讀唐詩,有時也愛看佛經,手持淺黃封面、豎排直印的佛經本,潛心研佛。溫州曾是佛教盛傳之鄉,魯藻婆婆是一位終生誦經吃齋的佛教徒。魯藻並不信佛,但對佛教的終極境界極為讚美和嚮往。另外,她還研究王羲之書法,對其論書頗為認同:“凡書貴乎沉靜,令意在筆前,字居心後,未作之始,結思成矣。”對藝術痴迷若此。

一九五〇年四月十日,魯藻與丈夫許文通經夏承燾的引薦,拜訪了八十七歲的黃賓虹。賓老知魯藻畫蘭甚工,於是出示有明代文人方以智(字密之)的蘭花冊,又拿出元代女畫家管道昇泥金畫竹冊頁一本,極精工,雲得自北京王公府。方密之蘭冊每頁亦各有皇六子題詩。雖淡出畫壇,但魯藻仍心繫蘭事。在藝術名師黃賓虹眼中,魯藻與蘭花息息相通,讓他頗為欣賞有加。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新中國一切欣欣向榮,上海曾多次舉辦國畫展,籌備部門常邀約魯藻參展,展覽地點位於南京西路靠近石門二路處。在許琬琳的記憶裡,在她從小學到初中期間,魯藻因患病在身,不宜出門,有好幾次就由她捧著母親的畫作去參展,等展覽結束後接到通知,再將畫作取回來。

在“文革”初期,許文通被非法拘捕,下落不明。他所有的書籍和魯藻的作品都被抄走。魯藻發電報“母病速回”,讓在外地工作的女兒回來。許琬琳匆匆趕到家,卻看到母親安若無事,就問母親:“你還好嗎?”魯藻這才平靜地告訴女兒實情,是父親出事了。許琬琳不知道母親其實心裡是很難過的。魯藻就是這樣,雖然內心承受了巨大的壓力,表面看去卻異常平靜,優雅從容如往昔。

尚有一事,也頗讓這位慧心的女畫家頗感痛心。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溫州畫界來問魯藻要畫作寄歐洲去國際參展。魯藻特地買了絹,裁成四份,畫了四張斗方蘭花去參賽。這四幅清雅秀美的蘭作,深獲國際友人喜歡,為此魯藻獲得一等獎,且有一筆獎金。抗戰期間,溫州淪陷,民不聊生,普通百姓常常食不果腹。魯藻一家也深處困境,好在有這筆獎金,幫助魯家勉強度過那段艱難時光。可惜的是,登載作品的展覽圖錄在“文革”期間被抄走,後下落不明。魯藻為人原本內向,重要畫作遺失,當然頗為憤懣。雖然內心難過,但還是平靜地對女兒說:“看來賊也懂藝術啊,他收藏了我最喜愛的東西。我很看重這些東西,沒有想到賊也很看重。”非常時期,珍物難留,自是可哀,一介女畫人守深摯於憂思間,令人彌覺沉至。

在那段非常歲月裡,魯藻在種種打擊中倒下,因中風導致半身不遂,不能言語。後因許文通無微不至的關懷與照顧,魯藻病情好轉。這段時期,她用僅能動的一隻手畫些小畫片,有蘭花,有其他花卉,秀美雅緻。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八日,她初病後作的一幅蘭草,氣息與平日之作頗不一樣,草葉披拂凌厲,頗能反映女畫家當時的心聲。

魯藻去世後,許文通為她編小傳,擬影印亡妻蘭石畫譜,以慰藉懷念亡妻的心願。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上海朵雲軒重新展出魯藻墨蘭。展櫃內,琳琅陳設有魯藻當年的筆墨紙硯。有觀眾踱步其間,參觀瀏覽之餘,驚訝魯藻所用毛筆之長,這位柔弱女子畫畫時,如何提得起來。

魯藻繪蘭所用毛筆均為長鋒羊毫,畫出來的蘭花,顏色乾淨,撇出的蘭花葉修長挺勁。

古時稱畫蘭為寫蘭,而“畫”多用於工筆蘭花。墨蘭即為寫意蘭花的代稱,魯藻所用羊毫,以此寫蘭,可見其功力。魯藻作畫時,手腕是高高提起,常常高於手指,筆垂直於紙面,用腕力畫過去,頗有寫蘭之妙。

魯藻曾在題詩中盡力描寫蘭花的“滿天浮動古馨香”。又曾作詩讚“好似美人新睡起,曉莊未罷倚東風”,頗得寫蘭妙趣。

蘭畫是中國文人畫風格史的重要支脈。自《易經 繁辭》《毛詩》起,歷代文人慕蘭、詠蘭、畫蘭,蘭花在歷代文人的精神生活中始終有卓越的地位。自晉代始,便有寫蘭之記載,然不見真跡。宋人的工筆蘭花是傳世最早的蘭花畫作。今所見最早的墨蘭,為南宋遺民畫家趙子固與鄭思肖所作。兩人皆以超逸脫俗的畫品及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為後世所傾仰,開文人寫意墨蘭之先河,堪稱墨蘭之始祖。

《魯藻畫集》所收百餘幅墨蘭,或怒放,或含苞,氣格高古,神韻清逸。寥寥數筆,清氣滿紙,頗具“清、幽、遠、超”之氣質及堅貞獨立之美德。

鄭思肖畫蘭不畫根,其“土為番人奪,汝有不知耶”的借物抒懷,實是以蘭言志的典範。而魯藻的墨蘭,也有疏花簡葉、根不著土之作,直承趙、鄭法脈,寫“空谷佳人”之性靈,頗含清閨寫真風骨。

正如詩人朱松甫所吟“石既難畫蘭更難,共稱逸品在騷壇”,對此顧青瑤在《話寫蘭》中對魯藻的寫蘭評道:

畫蘭花,誰都知道,用筆簡寥,當非難事;可是寫蘭比畫工筆花卉難上好幾倍。既不容刻意塗描,也非可率筆放縱。寫蘭正如寫字,其妙味恰在極顯明地露出作者的性靈。如果文學修養的工夫深,那就出筆秀雅;並要名利心淡,貞介絕俗,自能筆致清逸,洗墨塵氛,正是談何容易。固然是蘭不易畫,也就是人格難求。……

精短之文,深深道出魯藻畫蘭不僅有性靈之筆,且深具文化內涵,還有淡泊性情,貞介人格,才最終成就一位響噹噹的“蘭後”。

魯藻也是一位詩人,她的詩作多為畫作而題,講究詩書畫三位一體。雖說所畫不過是墨蘭、墨竹等,但與她的題詩卻與之相互輝映。連她抄錄之詩,也具情懷。如她曾在蘭畫上抄題鄭板橋《詠蘭》詩:“屈宋文章草木高,千秋蘭譜壓風騷。如何爛賤縱人賣,十字街頭論擔挑。”深深抒發她對當時國破家亡的懷念之情。魯藻以詩人之質,交遊藝苑,將古風卓識、學養才思浸潤題畫中,以此惠及世人,頗能引人深思。

當時魯藻認為,自己的墨蘭畫作,肯定不如其他花卉受世人重視。但沒有想到,畫展期間大受歡迎。有一位參觀者李丁龍,對上海的畫展原本是失望的,對當時的女畫家也不抱希望,但在擁擠的觀展人流中,他看完了魯藻展出的百幅蘭作,感到自己太武斷了,反而願為畫展寫點感想,稱她是“獨到天才”“墨蘭之能手”。又有一位十三歲的馮銀鈴,是市立第一女子中學的學生,還特地來函求蘭後墨寶,言辭懇切,態度恭謹。

畫展期間,人流不斷,許多作品被爭相認購,可見當年魯藻蘭作受歡迎的程度。

七十年後,魯藻墨蘭作品在上海、溫州兩地再次展出,觀眾依然如堵。溫州有位文史學者蒙泉(章方松)在溫州觀展後,寫下如此感想:

觀魯藻之畫,讀之畫詩,更見當時文化所孕育之女子的敏志與賢慧,襟懷與氣度。魯藻畫蘭藝術超妙之處,清露蘭藻。含秀微霜,清芬逸韻,逝者蕙風,雅人深致,天趣芳馨。為人感動的是魯藻患病,丈夫許文通精心護理十年,晨夕相依,低憐相語,關懷備至,情涵深澤之人倫情懷,令人肅然起敬。

魯藻早期作品題材廣泛,既有工筆花鳥,也有寫意水墨,她畫有牡丹、繡球、荷花等花卉,還有蟲鳥、動物,栩栩如生,但唯有蘭石是她一生的痴迷。她用生花妙筆,寫石下蘭花離披之姿,以至成就一代“蘭後”。

永嘉魯氏,一門風雅,尤為特出。魯藻與姑姑魯文,姐姐魯蘋,妹妹魯茱、魯芹以及外甥女林眉,一門三代六位女畫人曾一起加入中國女子書畫會,傳為一時佳話。她的墨蘭繪事,也一同寫進了繪畫史,成為一段淺碧往事。

上海自開埠以來,名家薈萃,形成了特有的海納百川的現象。溫州人傑地靈,文化歷史底蘊深厚,與上海歷史上的關係天然親近。民國年間,溫州藝術界的許多名人,就活躍在上海灘,其中有不少是中國女子書畫會的成員。

中國女子書畫會是我國第一個女子美術團體,每年舉辦有書畫展。第三次書畫年展是一九三五年五月,由朱人琰編錄的女畫家約一百二十位。第四屆是一九三六年五月,女畫家增至一百四十位。

往事|海上魯藻畫蘭:閨秀而有學士風

中國女子書畫會第四屆特刊

魯藻參加的書畫展為第三、第四屆。同時期的“永嘉女畫家”除魯氏一門六人外,還有任鈞耀、李曼蘿、張謹懷、樊彩霞、徐綺琴、施黛青、馬如蘭、馬碧篁等人。

往事|海上魯藻畫蘭:閨秀而有學士風

中國女子書畫會第四屆部分名錄

魯文(一八六八—一九四一),又名魯紋,字雪湘,別號纖纖女史,又號彤華館女士。少從兄魯孝遲學詩詞,稍長,從名畫家汪如淵習畫,尤工花卉蟲魚,與張紅薇、蔡笑秋合稱汪氏“同門三閨秀”。因魯文最長,故又有“最老甌濱女畫師”之譽。劉景晨有詩讚之:“最老甌濱女畫師,淵源為致劍川思。同門當日三閨秀,張蔡於今鬢未絲。”畫作清潤,所作百蝶圖,曾蜚聲日本。

魯氏五姐妹分別為魯蘩、魯蘋、魯藻、魯芹、魯茱,多為丹青妙手。

魯蘩,原為溫州大同女子學校第一屆學生。排行老二,嫁到百里坊林家後,共生十個兒女,四男六女。大女兒林眉,自幼在外公家生活,跟隨魯文、魯藻等學畫。後嫁給一位港務局的領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後期離開溫州遷居上海,隨魯文、魯藻等一起加入中國女子書畫會。九十年代逝於上海,終年八十二歲。

往事|海上魯藻畫蘭:閨秀而有學士風

魯藻的姐姐魯蘋

魯蘋,又名魯澗青,排行老三,也住在上海。丈夫王畝仙(一八八六—一九七八),農學家,東京農業大學畢業,曾任浙江大學園藝學教授等職,工草書。著有《浙南民間藥用植物圖說》,書內所配中草藥植物插圖,均為魯蘋所繪。

魯芹,字楚葵,號碧漪。二十五歲時,在生第二個孩子之際,因難產去世。魯藻深為妹妹的早逝而痛惜,她認為妹妹能詩善畫,很有才氣。在女子書畫特刊上曾刊有一幅《魯碧漪女士遺象》,何香凝題字。並附有其小傳,略述其生平及才氣。稱其婚後,曾與先生同遊長江兩岸名勝,足跡殆遍,寓居上海後,眼界開闊,藝術愈進,作品為名家所推許。陳小翠寫悼文,馮文鳳撰輓聯:“是書仙小鏑,一霎那人天夢短,薤露哀歌,錦瑟華年繞廿五;辭畫盟長往,兩年來文字緣深,生芻遙寄,羅欄詞稿定千秋”,痛惜之情,宛然可見。

魯茱,又作魯芝。留世有幾幅出色的寫意花鳥圖。近年在拍賣會上還出現過她的作品。

魯氏幾姊妹妙擅丹青,各有千秋,其中尤以魯藻最為出類拔萃。魯藻教育子女非常嚴謹,長子許錫蓀原為船長,後出任溫州港務局總船長。次子許卓蓀,上海交通大學教授,畢生誨人不倦。而魯藻的三子許琳蓀,天資聰穎,六歲時即會畫墨竹。惜其英年早逝,年僅四十二,目前溫州博物館收藏有許琳蓀的墨竹作品六幅,其中有陳仲陶、方介堪兩位先生的題詞,供世人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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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琳蓀墨竹扇面

魯氏的後代也有志於中國傳統書畫的發展與研究。魯蘋的外孫女陳芳,現為新時期中國女子書畫會會員,居美國鳳凰城(美國亞利桑那州州府),專工抽象水彩畫。曾素描有外婆魯蘋像,刊登在二〇一七年的《中國女子書畫會》復會紀念冊上,眉眼之間,盡顯魯蘋年輕時的靈氣神韻。

風物不遠,雅緻長存。如今七十年煙雲過去,當年的人事早已湮滅不聞,唯有曾經的詩畫文,還有後人綿綿不絕的懷念,或可讓人憶起當年的芝蘭之香與魯藻之德。

《甌風》2021 第二十一集 文匯出版社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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