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問之:程偉元、高鶚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貢獻

自《紅樓夢》誕生以來,其主流版本的演變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脂本階段、程高本階段和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新校本開創的混合本階段。

自從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新校本以後,程高本就註定會逐漸衰落下去。但如何對待程高本的前八十回?是不是完全丟棄?便成為一個不得不回答的問題了。

石問之:程偉元、高鶚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貢獻

程偉元畫像

針對臺灣和大陸部分學者提出的程乙本才是最佳的《紅樓夢》版本這一觀點,本人曾於2019年8月22日在“古代小說網”發表了一篇文章《程乙本存在的問題》。該文從多個方面分析了程高本存在的問題,不主張向一般讀者推薦程高本作為入門讀物,因為這有點像歐陽鋒所練的九陰真經或者左冷禪所練的辟邪劍譜。

此文發表後,本人一直打算寫一篇介紹程偉元和高鶚二人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貢獻的文章,以便全面反映本人對程高本的看法。

首先需要說明一個問題:程高本前八十回的問題不等於程偉元和高鶚二人的問題,反之亦然,程高本前八十回的貢獻也不等於程、高二人的貢獻。因為這裡存在一個底本的繼承問題。

程高本的底本與現存的甲辰本是同源的,這一點是非常確定的。很多誤以為是程高本的問題,其實都是底本的問題。同樣的,程高本上有些很出彩的異文,也同樣來自其底本,而並非程、高二人的貢獻,比如蘅蕪苑對聯中的“吟成豆蔻詩猶豔”。

所以,當我們說程、高二人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誤改也好,貢獻也好,都應剔除底本的因素,這樣才能客觀公允。理解這一點,對於初讀者或者沒太關注底本的讀者來說,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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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鶚殿試卷

一、動態看待《紅樓夢》文字演化過程

雖然沒有嚴格的資料統計,本人在近幾年的文字閱讀和研習中,有一個直觀的感覺:程、高二人對前八十回的修改,改好和改壞的比例大概在二八分或者一九分。就是說大部分是改得更差了,少部分改得更好了。

改差了的部分,自然就算了;而改好了的這部分,我們要如何對待呢?這涉及我們應該持有什麼樣的版本觀。本人的基本看法是:放在中國古代小說文字演化的大視野中,尊重和繼承程高本前八十回文學遺產,動態看待《紅樓夢》文字演化過程。

中國古代一些經典作品,都是累積修訂而成,比如《大學》,最流行的就是朱熹修訂過的版本;至於經典小說,更是大都存在文字的動態演化過程,《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等,莫不如此,如果沒有後來人的累積加工創作,就沒有這些偉大的作品,將會是很荒蕪的狀態。這也是中國古代小說創作的一個很奇特的現象,甚至算是一種文化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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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甲本《紅樓夢》程偉元序

可能也正是這種文化傳統的影響,大家看,各個《紅樓夢》版本之間,都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的差異,其中不少差異,明顯是另有人修改的。程、高二人也是這種文化傳統的踐行者,我們可看到,他二人修改《紅樓夢》前八十回起來,也是毫不含糊的。

與其他小說不同,曹雪芹創作的《紅樓夢》的起點太高了,遠非其他小說可比。所以,我們去看甲戌本以外的各個版本,就能或多或少感受到存在一個“偶爾改的好、整體改的差”這樣一個普遍現象。所以在判斷哪些版本中的哪些文字比較好的時候,確實要高度慎重,要能經得起最嚴格的文學批評的審視。

儘管《紅樓夢》的藝術起點是古代小說中最高的,但《紅樓夢》的問題同時也是最多的。這些問題的產生有其客觀的原因:第一,成書的過程經歷了“五次增刪”,其中尚有眾多沒處理服帖的地方;第二,曹雪芹晚年的生活條件很困難,而且也搬家到北京西郊,估計無法集中精力再去進一步最佳化文字;第三,天不假年,曹雪芹去世過早。

《紅樓夢》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客觀上存在著修補完善的需求。就跟我們不去否定後四十回的價值一樣,我們同樣應該尊重所有對前八十回的完善做過貢獻的人。這包括俄藏本上第三回黛玉眉目的修補者、第22回結尾文字的增補者、第67迴文字的增補者等等。儘管增補的水平不一,但都是一種貢獻。同樣的道理,我們也應該尊重和繼承程、高二人的文學遺產。

石問之:程偉元、高鶚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貢獻

《高鶚詩文集》

從曹雪芹本人角度看,他想必也不希望《紅樓夢》止步於他的五次增刪。比如,我們舉個例子,假若曹雪芹意識到第27回、第29回中存在大姐和巧姐二人並存的問題,他是不是覺得應該改一改?要是有人能替他改好,想必他一定會很高興。這兩處文字,程偉元和高鶚替他完成了這個修改的心願。程高本的這兩處文學遺產,我們要不要繼承?我個人覺得是沒有選擇的,必須繼承。你不繼承,曹雪芹泉下有知,一定會痛苦的。

我翻閱了一下手頭上的一些校勘本,發現周汝昌先生和蔡義江先生的校勘本此處借鑑了程高本的做法,其他的校勘本都維持了脂本的原貌。周汝昌和蔡義江兩位先生作為紅學大家,自有學術大家的氣象。所謂學術大家,就是膽識得兼備。至於那些有識無膽的人,通常就是一個校對匠而已,躲在一個安全的位置一步不敢往前。我們大部分人往往就止步於這個層次。

大家看甲戌本第一回上的那條“甲午八日(“日”疑似為“月”筆誤)淚筆”批語:“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本”疑似為“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這是批書人的真情表白。批書人替作者感到遺憾,希望造化主能夠再出“一芹一脂”來完成這本書。想必批書人也並非樂見後來人一直保持著《紅樓夢》的錯誤原貌。

石問之:程偉元、高鶚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貢獻

《歷史的光影:程偉元與紅樓夢》,胡文彬著,中國文史出版社2020年1月版。

二、程偉元、高鶚二人對前八十回的文字貢獻

從中國小說文學歷史傳承的大視野看,應該在紮實研究程高本前八十回文字的基礎上,對於確定屬於對《紅樓夢》文字完善有益的文字,都應該作為文學遺產繼承下來,傳承下去。這樣的文字有很多處,下面略舉幾個例子一起來感受一下。

第一例,第49回中,在介紹李紈鳳姐寶玉等13人年齡的時候,庚辰等本都說除了李紈以外,其他十二人(包括鳳姐)年齡都是十五六七歲。這可能涉及成書過程中的人物形象變動,即在某一稿中,不排除鳳姐年齡確實很小。

但在五次增刪後的定稿中,鳳姐的年齡肯定不會與寶黛釵等人相差兩三歲的年齡,正常相差10歲左右。所以,程高本就對這處明顯不符合鳳姐形象定位的文字,直接進行了修改,說“除李紈年紀最長,鳳姐兒次之”,而其他人的年齡是十五六七歲。

石問之:程偉元、高鶚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貢獻

郵票《劉姥姥見鳳姐》

第二例,在脂評本上,史湘雲的家族,存在第13回中的忠靖侯史鼎與第49回中的保齡侯史鼐(部分版本作“史鼎”)並存的局面。這個問題不好解釋。這是父子關係?兄弟關係?還是本來就是同一人,只是在成書過程中沒有統籌好?

從敘事學角度講,人物的設定自然是服務於故事情節的需要,而通觀前80回,看不出任何需要設定兩個不同人物的需要。設定兩個不同的人物,不僅不能加分,反而製造邏輯困境:如果說史湘雲是兩個叔叔都是侯爺,在第49回中,當她保齡侯這個叔叔外遷之後,那還有一個忠靖侯叔叔在都中,這樣還是無法解釋史湘云為什麼自此可以長期居住在賈府的問題。

可見,多設定一個人物反而多一個麻煩。程高本直接把兩人統一為都是忠靖侯史鼎,這大概又做了曹雪芹沒來得及做好的事情。

楊藏本第一回

第三例,在第40回中,有一處邏輯不同的文字: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人文社本《紅樓夢》,2008年第三版,第535頁)

其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與前文自相矛盾。考之,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甲辰本和程甲本皆與此相同,唯獨程乙本更改為“說畢,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程乙本增加“說畢”一詞,非常巧妙。應該單獨把“說畢”二字繼承下來。

第四例,在第60回中,有一處存在敘事轉承不清的文字:

石問之:程偉元、高鶚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貢獻

改琦繪芳官

前言少述,且說當下芳官回至怡紅院中,回覆了寶玉。寶玉正在聽見趙姨娘廝吵,心中自是不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得等吵完了,打聽著探春勸了他去後方從蘅蕪苑回來,勸了芳官一陣,方大家安妥。今見他回來,又說還要些玫瑰露與柳五兒吃去……(人文社《紅樓夢》,2008年第三版,第826頁)

這段文字庚辰本、戚序本版本文字略有出入,但都存在敘事邏輯混亂的問題。這段文字雖短,但卻存在順敘、追敘的多次切換。目前的脂本皆沒處理好這處文字。而程高本卻做出了獨特的貢獻。先來看看程高本的改寫:

前言少述,且說當下芳官回至怡紅院中,回覆了寶玉。這裡寶玉正為趙姨娘廝吵,心中不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等吵完了,打聽著探春勸了他去後,方又勸了芳官一陣,因使他到廚房說話去。今見他回來,又說還要些玫瑰露與柳五兒吃去……

相比各脂本文字,整體看,此處文字程高本的問題更嚴重了。但其增補的“因使他到廚房說話去”這句話,卻獨具價值,使得這處文字與該回前面芳官去廚房的文字部分銜接起來了,堪稱神來之筆,務必要繼承下來。

石問之:程偉元、高鶚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貢獻

劉旦宅繪芳官

以上只是略舉幾個例子,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如第64回中,俄藏本、甲辰、蒙府本等多次出現“賈政”;戚序本雖然作了幾處更改,但仍沒有改徹底;只有程高本方把“賈政”徹底更換成“賈璉”。不管改的是不是符合曹雪芹本意,但至少消除了文字上的硬傷,總算過得去,因為賈政此時根本不在家中。

用動態發展的眼光看《紅樓夢》版本演化,這必然是一個要被繼承的貢獻。人文社本《紅樓夢》該處文字就大大方方採用了程高本的文字。但仍有很多校勘本在繼續採用俄藏本文字,或者戚序本文字,抱殘守缺,其實只是徒增混亂而已。若是曹雪芹自己發現了該問題,他也必然要修改的。

當然,受制於個人眼界,前面所舉例子也難免帶有個人的主觀色彩,這些能不能算程、高二人的獨特貢獻,最終還得接受歷史的評價。

今天,學界對程高本前八十回的研究成果已經很豐富了,但仍需再接再厲,更關鍵的是要有一種歷史使命感和責任擔當:就是要把程、高二人的貢獻放在《紅樓夢》版本演化史中去對待,繼承下來並傳承下去,著眼為未來百年、幾百年打造更好的《紅樓夢》文字。“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石問之:程偉元、高鶚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貢獻

程甲本《紅樓夢》高鶚序

如果古人不做這樣的文字提升工作,就沒有《三國演義》《金瓶梅》等這麼好的名著傳世於今天。同樣地,如果我們今天不去做文字的提升工作,哪怕寫再多的研究論文,意義都非常有限甚至沒有意義。因為壓根就沒幾個人喜歡看論文,而且論文浩如煙海,魚目混珠,誰有那精力去分辨呢!

程高二人不僅對前八十回的文字完善作了具體的貢獻,而且他們改動文字的膽識也是極其寶貴的精神財富,更值得繼承。我們今天的研究者特別缺這個膽識。這是一種文化傳統的斷裂和文人精神的日漸式微。期待早日有人勇挑重擔!也期待社會對那些從事創新工作的學者多一些寬容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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