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成:萬物有靈

黃成:萬物有靈

康王寶誕開始前的祈禱黃成

現代城市的行政劃分之外,大大小小的自然村落如同細胞一般,為串聯珠三角地理的最小單位,亦是觀察珠三角的另一面透視鏡。這些村落往往以一個或幾個宗族為主體,雖然因發展腳步的差異面貌各不相同,大多數的村落迄今仍依據傳統禮制習俗維繫著村民之間關係。位於燕嶺園附近的塘尾村,整體格局呈螃蟹狀,村內圍牆、炮樓、祠堂、古宅悉數留存完整,近三百年來,逢農曆七月初一至初七都會舉行盛大的“康王寶誕”祈福酬神。黃成恰在“康王寶誕”期間進入塘尾,開始了他在此的駐地創作。

9月24日,“燕嶺青年藝術家駐地計劃”首次成果展示期間,《打邊爐》和首批駐地藝術家黃成聊了聊他在塘尾的收穫,也由此牽涉到他從過往《新基》、《白石洲》、《湖貝》、《皇崗》、《白塔寺》等在地創作的思考。依照慣例,問題隱去,發表前經過受訪人審校。

受訪:

黃成

採訪及編輯:

黃紫楓

最開始來到塘尾的時候,不禁想“這有點麻煩”,周圍的環境特別日常,要挖掘日常本來就不容易,這當中的地域特質更加隱性,幾乎是藏起來了,眼睛都很難捕捉到,但好在一個地方,只要是待上那麼一段時間,細緻地去觀察,自然會過出當地的小村落就是紐約,印度和巴拿馬的感覺。

我的駐地創作通常只是抽取我個人在當地的經驗,但抽取也不能像是鬼子進村一樣的掃蕩,最基本還是要和本地人保持一種關係,對這個地方有足夠的瞭解。其實我待在廣州的時間比深圳多多了,一直沒去做關於廣州的專案,很大的原因是我覺得廣州村子裡的人總是懷揣著強烈的防備心。白石洲有一點沒心沒肺的感覺,你跟隔壁桌說一句話,他也回你一句,這在廣州的話,人家可能會覺得你有病或者不懷好意吧。我從小就到處找人閒聊,尤其喜歡和老人嘮嗑,深圳的在地創作算是喚醒了我在東北生活的情境吧。

塘尾這個村還算好進入的了,人也不多,村民和外面的人溝通起來比較隨和,經常都會叫我多坐一會兒。對塘尾的前期瞭解基本上來自在燕嶺園裡面工作的兩個阿姨,她們是本地人,會給我講一些塘尾的情況。起初她們還不太好意思,很害怕講錯了,我就說“你說什麼都行”,慢慢地也就放開了,到後面我都已經不需要素材了,每次碰到還拉著我講。我喜歡去各種店裡,特別是我知道喝茶的地方喜歡聊天的人也多,在那邊我認識了附近各個小學的老師,這個層面比較好進入,慢慢地就能深入到環境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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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尾古村圍外的涼亭和90年代水磨石桌凳。

這一期的駐地只有我自己,這附近晚上特別安靜,一清大早就是公雞和鵝叫。往下走寺廟那個口有一個和尚,下午沒事做的時候我跟他閒聊,他就總給我講關於閉關的東西。在這裡還真有種閉關的感覺,我住的地方那有幾條狗,剛來的時候它們特別嚇人,衝到我身邊就是要咬人的架勢,我平常的生活本身和動物沒有太多的接觸,好像這也要敬畏一下,心裡一直很忐忑。這周圍的環境也是一個機緣,思緒不自覺地就被牽引向了神性的一邊。

他們說附近村落都拜康王三兄弟,中坑村和谷嚇村拜的是同一個康王,巡遊的時候康王會從一個村巡到另一個村,只有塘尾村覺得自己拜的是獨一個不同的康王。從七月初一到初七一康王寶誕整套流程走下來,模式和我在電視裡看到的皇帝出宮有些類似,釵鑼一打,好像皇帝就要來了,還搞了一個形似芭蕉扇的扇,七月初七叫做答地頭,每一戶人家、每一家店鋪都要走過一遍,儀式全部完成了才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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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在古村內巡遊,打頭陣的沙鑼聲,聯想到電視裡皇帝出宮打鑼的場景。

《塘尾》這一張專輯曲目只有一首,跟《新基》比較像,按照一條創作思路連起來聽的時候,有種錯綜複雜的聲音劇場的感覺。作品最初有一段水流聲,很奇怪,我在村子裡沒找到河流,但是那條小渠的水每天不停地流,也不知道這水是從哪來的。本村的人都搬去了外圍的新尾,那些老屋裡面還住著的幾戶是四川人,每天要出去打工,所以白天走在塘尾,聽到的幾乎就是水流聲。把它用作鋪墊,也是想讓觀眾能夠進入這樣一個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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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祭拜塘尾東南門樓的土地公土地婆,以及二樓的關帝場景。

《塘尾》前半部分有一段誦經的,其實就三個和尚在那誦,都已經有種混亂嘈雜感。幾個人讀一樣的內容,彼此之間難免存在干擾,特別是語速特別快的部分,我自己還挺喜歡在快語速裡面,文字互相干擾又還是要定住的狀態。其實當信仰能夠給人一種行動力,那才是真正的信仰,而這裡面最強大的定性是不動念。在這個段落插入一句自己說的話“藝術到底是在做什麼”,挺合適的。

這些話都是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他們做晚課誦經的時候,心裡總有要問佛祖的,那我一些自己藝術上的困惑和訴求,是不是也能在這裡祈禱?困惑有時很直接,也有比較隱晦的,用不那麼直接的語言,假設神明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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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道教符的沙鑼內部特寫,圖片這個面是鑼聲傳出的主聲道,與敲打的另一面面聲音完全不同。

生活當中的事物,包括大家談論創作時總會說到它的“不可言說“,即便萬物不在神的信仰之下,它也是有神性的。看著村裡人祭拜、上香,我突然感覺對問題的思考不應該只是停留在人本身。創作也好、社會上的問題也好,這些都是人的問題,而祭拜的物件是無形的、自然的,從這個視角回觀人的問題,邊界模糊了,更趨向一個整體的存在。

我沒太深入地去了解康王寶誕背後的東西,那跟我的創作不是特別有關係,我也不是在做一個人類學調查,只是對這些比較感興趣而已,更多是一個視角吧,我的日常好像很少會去問“神”這麼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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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民間書法代寫者書寫我立的三個關於藝術方面的神位之一“創作境界高高君神位”。

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假設跟神之間的對話,更傾向於像一對一聊天這樣相對私密一點的方式,所以在展示現場選擇了耳麥。可能還是希望作品能比較溫潤,而不是說那種真正一下子給你劇烈衝擊的開放現場。我不會太去定義我這些聲音的作品,你可以稱作是更廣泛的音樂,它們是一種聆聽方式,是我作為作者在跟地方互動後產生的精神訴求。

在東莞做了那麼多次專案,我都沒有接觸過工廠的題材,現在做工廠不太合適了,我一直很遺憾沒有在東莞加工業最發達的時候去做,人最多的時候,記錄本身就是歷史性的。就像我之前做白石洲,隨著白石洲的拆遷,很難再有當時那種下班以後市集的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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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白石州,晚上10點左右的宵夜。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從我的角度看,就拿太陽光來說,在廣東光線經常會呈現90度的角度,非常強烈,但在我家鄉東北,這個時間的話樹影都已經拉得很長很長,畫畫的時候特別入畫,會不會是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有這樣戲劇性的因素存在而導致了最終地域性的整體差異。

我做的這些聲音專案,後來想想好像是粵劇和二人轉之間的混合。《蔡屋圍》裡挺多素材都有一種說唱的感覺,這和二人轉當中報經典的報站名節目挺像的,用說唱放到這一種我都不知道什麼歌裡面。粵劇指的是珠三角的文化形象,這種混搭一直存在,而我在這裡面尋找一個進入的切口。

來廣東這麼多年了,我還講不會粵語,總歸是因為一直在這種混搭的方式當中生活,沒有一個真正粵語的環境。很多外省人都說“吃在廣州”,但當他們真來了的時候,反而不知道為什麼要吃在廣州了。能不能吃到粵菜的那個點是很重要的,好吃也不是誰來都吃得出的。這跟在地創作是一樣的,要待下來。

坦白說,從7月5號到了八月底,我在塘尾這個地方的時間還是不夠進入的,好在碰上了康王寶誕,觸發了我對當地民間神靈信仰的興趣。創作還是要強調時間空間上的偶然性,我在湖貝的時候就有接觸到了神佛這方面,新基他們也講洪聖公,但我一直都站在了其他點上觀看,唯有這回,康王寶誕把我帶到了這麼一個視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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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湖貝海鮮市場,賣魚者在給每個桶的魚分類供氧。

之前有人和我說,藝術和現實之間存在著拉扯的問題,講述一個地方不能不講藝術性。做《白石洲》和《湖貝》那陣子,我很在意作品跟地點的聯絡,比如湖貝那邊是海鮮市場,晚上的時候會有供氧機的轟鳴聲和水泡咕嚕咕嚕的聲響,白石洲特別不一樣,即便有市場,那也是偶爾一兩攤賣魚的,最終兩張專輯的呈現,整體聽下來是還有區別的。

慢慢地,我也不覺得這種拉扯是個問題了,單純做地域上的區分意義並不大,應該回過頭來,強調作者和當地之間的關係。而且因為我無法面面俱到,選擇哪個特點的哪段聲音,本身就需要做出取捨。比較尷尬的是,有時候去到一個地方,我既沒有足夠的時間,做到像村民一樣自然地融入,又沒受過專業的田野訓練,還要帶著創作者這麼一個很難與他人重疊的身份,挺困惑的。所以很多時候我得跳出來,不見得去描述村子的特點,更多是從概念入手跟一個地方發生關係,碰撞的同時去思考,從我自身生髮的部分又是什麼,這麼一來反而容易進入了。

偶爾會想,歷朝歷代都有人在黃鶴樓作詩,這算不算是在地創作呢?那麼多以黃鶴樓為主題的詩,如果再由我來寫,除了媒介,我跟其他人做的東西又會有什麼不同呢?

文中用圖及圖說感謝藝術家提供

“燕嶺青年藝術家駐地計劃”第一期短片

黃成:萬物有靈

成為緩衝地帶:“世界工廠”的藝術家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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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康王塘尾創作寶誕白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