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藝之人——他為何堅守木版年畫40年?

守藝之人——他為何堅守木版年畫40年?

△ 河南省開封市現存的三個城門均懸掛巨幅門神迎接八方來客。圖為城西鄭汴路大梁門。

大梁門作為開封城的地標性建築,劃分出了開封的老城與新區,開封以西的遊客要想去開封遊玩,這裡是必經之路。經過大梁門時,遊客往往會被城門兩側兩幅紅紅的巨大年畫所吸引:手持雙鐧的秦叔寶、手拿紫金鞭的尉遲恭,中國人家喻戶曉的兩尊“門神”守護著古城開封的和平與安寧。

門神是木版年畫中的代表作,而木版年畫之於開封,則是沉甸甸的歷史、文化和藝術。隨著城市化程序和生活節奏的加快,如今公寓樓的單開門上已經難有成對兒年畫的張貼空間,年畫也似乎日漸淡出了人們的生活,但好在還有一批人憑著對傳統文化的熱愛,守護著這門古老的藝術。今年71歲的國家級木版年畫傳承人任鶴林便是其中一位。

自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任鶴林一直在做開封朱仙鎮木版年畫的發掘整理工作,是談及木版年畫時不得不提起的人物。40多年來,他苦心求索傳統木版年畫歷史,傳承、復興、創新傳統年畫製作工藝。用他的話來說,“這一輩子,就活給了木版年畫。”

尋覓古版年畫

守藝之人——他為何堅守木版年畫40年?

△ 《劉海戲蟾》是木版年畫中的傳統題材。左幅為魯迅先生所藏。

作為一種古老的傳統民間藝術形式,開封木版年畫的題材和內容大多取材於歷史典故、神話傳說、戲劇情節,構圖對稱飽滿,線條粗狂簡練,造型古拙誇張,色彩豔而不俗,其製作流程包括雕(木)、鏤(紙)版套印,全程不染不畫,始終保持著古老的印刷技藝。

“北宋京都汴梁,已遍設年畫作坊,大量印刷木版年畫”“十二月,近歲節,市井皆印賣門神、鍾馗、桃板、桃符及財門鈍驢、回頭鹿、馬、天行帖子”“熙寧五年,上令畫工摹榻鐫版,印賜兩府輔臣各一本。是歲除夜,遣入內供奉官梁楷就東西府給賜鍾馗之像。”這些句子出自宋代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和沈括所著的《夢筆溪談》,是歷史文獻中為數不多的有關開封木版年畫的記載。

面對來訪者,任鶴林都會樂此不疲地從這些文字說起,一方面是為開封木版年畫悠久的歷史而感到自豪,另一方面也是試圖阻止人們對木版年畫的草率定位。他認為,古文中的記載證明了年畫並非由不識字的農民創造,而是自上而下傳承的聖賢文化。“只有從上到下的推廣倡導,才得以最終形成一種文化現象。”

但在幾十年前,任鶴林對木版年畫的認識淺顯地停留在“只是一幅畫”的層面,他稱自己是“半路出家”,也不曾想過餘生會和年畫綁在一起。1980年,開封市成立開封朱仙鎮年畫出版社,主要任務是挖掘和整理傳統的木版年畫,美術專業出身的任鶴林曾先後擔任總編輯、副社長,為開封木版年畫的重新振興而四處奔波。

要想研究木版年畫,少不了研究範本。由於時局動盪和社會變遷,歷史上留存下來的年畫基本上失傳了,任鶴林和同事面臨的首要問題是老版年畫和雕版蹤跡難尋。他只能把老匠人請過來跟著學習雕刻,同時放眼全國收集年畫,然後再照著復刻。

1985年,聽人說上海魯迅紀念館藏有一批開封木版年畫,任鶴林隨即前往,想要一睹真容,工作人員卻以“文物貴重”為由兩次婉拒了他。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任鶴林獲悉魯迅所藏的年畫是自己的同鄉、著名的版畫藝術家劉峴在上世紀30年代所贈,於是,他拿著劉峴的親筆介紹信第三次前往,終於如願近距離觀看這批珍寶,並拍照留存。

這批年畫共26幅,雖數量不多,但文武門神、戲曲年畫、神像和民眾生活類紙畫等品種齊全,牽涉近10家店鋪。其中,《劉海戲蟾》《打虎收孝》《鐵弓緣》《羅章跪樓》《風箏誤》《木陽城》《破孟州》《鎖陽城》《利市仙官》《八仙大會遊戲圖》等多幅是開封木版年畫孤本。“這批年畫的發現,不僅改變了我們當時研究工作‘無米可炊’的境地,也自此開啟了對開封年畫的系統整理和復刻工作,具有里程碑意義。”

最近,任鶴林又在魯迅藏品中發現了一幅反映近現代民眾反帝反封建、爭取民族獨立內容的新年畫,年畫中的人物舉著寫有“天下為公”“服從三民主義”“男女平等”“收回租地”“取消不平等條約”等革命口號的標語——它的發現讓任鶴林對開封這座有悠久革命歷史的城市為何沒有創新年畫的困惑得以釋懷。

手藝人亦是守藝之人

守藝之人——他為何堅守木版年畫40年?

△ 任鶴林在開封年畫博物館內的工作室中刻版。

數十年間,任鶴林陸續從上海、北京等地蒐集到六七百種不同版本的年畫史料。有了實物以後,對年畫的重新整理、復刻工作也隨即展開,除去重複的題材,他目前已經雕刻年畫印版1000餘塊、300餘種(幅)。

開封朱仙鎮木版年畫和天津的楊柳青年畫、山東的濰坊年畫、江蘇的桃花塢年畫一起被稱為中國四大木版年畫,“除了著色、風格等細節處不同,四者在製作工藝上可以說相差無幾。”任鶴林介紹說,在刻版前,手藝人要先畫好稿子,底板使用質量上乘的梨木,再按照不同雕板套色印刷,每一幅完整年畫至少要用5到9塊雕版。而一整套年畫雕版,由一塊墨線主版和數塊分色版組成,這就意味著一張畫稿也要分為一張線稿和數張色稿,每塊分色版的刻板工序大體上和墨線主版相同,分色版需要與主版嚴密吻合才能比較精準地套印。

2003年,河南省文聯、河南省民間藝術家協會啟動了“河南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朱仙鎮木版年畫被列為搶救之首。2006年5月20日,開封朱仙鎮木版年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同年,任鶴林自己創辦“開封年畫博物館”,免費對外開放。

在博物館的一間小倉庫裡,一個數層的木架佔滿了整面牆,專門用於存放碼垛好的復刻雕版,周邊散落著收集來的資料和年畫。儘管年事已高,任鶴林仍自學了畫圖軟體,也堅持每天刻上幾刀,“刻刀是手指的延伸,以前覺得最難刻的人物鬍鬚、馬鬃,現在刻著最痛快。”遇到有人來訪,他會停下手裡的活,談話內容總繞不開木版年畫。

守藝之人——他為何堅守木版年畫40年?

△ 任鶴林出訪德國時,在法蘭克福國際圖書展期間指導德國青年印製木版年畫《哪吒鬧海》。

“從文化記憶、文化遺存方面來講,應該補上這批東西。如果不堅守,我會譴責我自己。”為了讓更多人瞭解開封木版年畫的歷史,任鶴林從2004年開始就與國內高校建立聯絡,兼職授課,接納學生在自己的博物館開展藝術實踐,而與河南部分高校的聯合也因為地利而更加頻繁。此外,他還多次受邀去往德國、法國、義大利等20多個國家和地區參加對外交流,讓更多外國人走近並瞭解木版年畫。

任鶴林有10多年的心臟病史,由於忙於史料整理、雕版刻印和收徒傳藝,手術治療一拖幾年,病情僅靠藥物緩解。但他仍帶領一家人在自己創辦的博物館親自為來自全國各地的遊客講解中國年畫的歷史。

記者和任鶴林交談時,能夠明顯感受到這位71歲老人言語中透露出的迫切和期待。“現在最有意義的事,是把徒弟教出來。”他的十多名徒弟有的慕名而來,有的是在高校授課時的學生。談及一個18歲的小姑娘近些天在刻板上悟性很高、進步明顯,任鶴林的語調便變得輕快。在他看來,自己初學刻版時,老藝人水平極高,但不善講解,只能身教,“我學會了以後則可以二者兼顧,只要他們願意學,我會毫無保留地傳授”。

傳承的底線在於堅守本真

開封朱仙鎮木版年畫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自己也被評為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但對於年逾古稀的任鶴林來說,這份榮譽也承載了太多。在原則性問題上,他經常會露出鋒芒。

說起河南年畫,很多人會首先想到朱仙鎮,而任鶴林堅持認為,中國木版年畫起源於開封,並非朱仙鎮。“《東京夢華錄》記載了開封城內的年畫鋪地點、產銷和用途的情況,這是迄今為止關於木版年畫的最早記載。後來因為金軍入侵,木版藝人四散到江南,隨著明代汴河的清淤工作,朱仙鎮因為水運便利和老藝人聚集,成為明末清初的年畫生產基地。”更為人熟知的《清明上河圖》中,“王家紙馬”鋪的畫面也清晰可見。相互印證的兩處資料,是任鶴林斷定中國木版年畫始於北宋、發祥地為河南開封的依據。

對木版年畫的正本清源,以及“開封木版年畫”和“朱仙鎮木版年畫”的名稱之爭,使任鶴林得罪了不少朱仙鎮同行,對此他感到很無奈。他認為,朱仙鎮年畫和開封年畫本屬一家,自己並非是較真,而是希望人們正視歷史、尊重歷史。

但真正讓任鶴林感到痛心的是,雕版套印手藝不再被精雕細琢,市面上的年畫作品良莠不齊,甚至有人打著非遺旗號一味賺取商業利益。而對於木版年畫在傳承發展中出現的錯誤,他言語之中滿是憤怒。

任鶴林曾經在一套特種郵票裡發現多處錯誤,甚至“錯把秦瓊當成了敬德”。他還對一件《滿載而歸 黃金萬兩》的翻刻作品印象頗深,“人物的眉毛被翻刻得蹤跡難尋,有錯誤的地方甚至達到了60多處。”

“無需原汁但可以追求原味,每一個細節都要走進古人的心裡,對其考證、研究時不要脫離當時的社會背景。”任鶴林說,如果以復興的名義,破壞或者肢解了年畫原有的樣式,不應被允許,因為要尊重歷史。在把傳統年畫的藝術元素、文化內涵弄明白以後,年畫創新方可固本枝榮。

也因為這樣,任鶴林一直主張重新認識開封木版年畫的歷史地位和文化價值,同時組織一批真正瞭解年畫、對此有深入研究的人組成專業隊伍,更好地對其進行傳承發展。

撰文:《中國報道》記者 陳珂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責編:何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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