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人和神的待遇

看《鳳凰嶺驚夢》,是一位化名賢二的法師寫的。寫龍泉寺2018年事件暴露始末。其中提到,有次中秋節,學誠法師做開示,開示前半小時,人沒影兒了,找不到他了,開示後半小時,又沒影兒了。後來,騷擾簡訊曝光,才知道他那會兒正和一個遠在境外的比丘尼賢菜聊天,開示前,他讓賢菜待會兒看直播,聽自己開示,開始後,又問她,我剛才的開示怎麼樣?講得好不好?

當時,身邊很多弟子找他,期待師父再多開示幾句,講講剛才的深義,師父懶得搭理,去問一個年輕比丘尼,自己講得好不好。之所以懶得搭理,除了身邊這些弟子大多是男眾,不如那個比丘尼年輕漂亮之外,更重要的是,身邊這些弟子都是把師父當佛看,問他們等於白問。要是在開示前,告訴他們:你們待會兒可要好好聽我開示,不要打瞌睡!——就成了廢話。不說,別人也這樣,誰要是忍不住打瞌睡,一定懊悔自責,覺得自己業障深重。等開示完,他要是問別人:我講得怎麼樣?別人一定會想:師父怎麼了?我能有資格評價師父嗎?師父當然是完美的,如果哪裡不完美,一定是我自身的問題、我的障礙。隨即覺得,師父問自己,是對自己的考驗和加持。就更不會覺得師父講的有半點兒不好了。

那麼,學誠法師就不能從他們的反饋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就發簡訊問賢菜。為什麼問賢菜?書中沒有寫明這次開示是在他侵犯賢菜之前還是之後,但可以明確的是,賢菜那會兒至少已經受過他言語上的騷擾了,不再把他當成神明,在賢菜眼裡,他不僅是師父,還是一個色眯眯的庸俗男人。

這很關鍵。這樣的人才有可能對“我講得好不好”給出一個相對靠譜的回答。如果說講得好,他會高興;如果說講得真爛,他會鬱悶。賢菜的反饋會影響他的多巴胺,但周圍弟子不會。

可見,當年的學誠法師,內心是渴望別人把他當人看的,尤其渴望弟子把他當人看。所謂當人看,就是真切地知道他也有人的需求,要吃飯,要大便,一件事做好了,會得到激勵,“喲,不錯嘛”,做得不好,會被批評甚至嘲諷,“夠垃圾!”

但這些反饋,他得不到。他走到哪裡,都被簇擁著。他無需努力,就會得到褒獎,乃至崇拜。他的一切言行舉止,只要能擺上檯面,都會被讚頌為清淨的身語意。這樣一來,巨大的風險就會出現:激勵機制在他身上失效了。

我們平常幹活,辛苦賣命地工作,總是有目的、有所圖的。要麼圖加工資,圖領導重視,要麼圖能給別人和自己帶來好處,減少別人的痛苦,給予自己安慰。乃至網上有人跟自己意見相左,也想跟他槓,“就問你服不服?”——當年的學誠法師,不用問,就知道別人都服,都服,就沒意思了——什麼都不用幹,別人就服了、膜拜了,你還有什麼動力?馬斯洛最高層次的需求,在他這兒,表面上看,已經實現了。

問題就在於,這是表面。

就像開商場,客流火爆,挺賺錢的,但它有運營成本。學誠法師要維護這樣的地位、光環,就要承擔運營成本:該開會的地方,他得去開會,新比丘受戒,他要當戒和尚,哪個長老圓寂,他得飛過去荼毗。——人成了機器、機器上的零部件。如果你不這樣做,不扮演這種角色,你的頭銜會被慢慢擼掉,會邊緣化,如日中天的名望會下坡,供養也會越來越少。

兩頭不能得兼。一個人,假如一個月不吃飯也不喝水,別人會覺得他很神,人可以透過扮成那樣子,來收割別人“對神的尊重”——總有人相信類似神的存在,這是某些人的需求——有人有扮演神的需求,有人有匍匐於神腳下的需求,兩種需求一拍即合,神出現了。

扮演神的人也好、匍匐於神腳下的人也好,都面臨代價。扮演神的代價是,失去被當成人看的權利,入戲越深,權利的喪失程度越重。普通人可以大搖大擺吃吃喝喝,街頭看到好吃的就能買,而扮演吸風飲露的神,卻不能免除人的基本需求,飢渴來襲的時候,只能躲到沒人的地方偷吃。

人不能同時享受神的待遇和人的待遇。學誠法師想享受神的待遇,但又不能放棄人的待遇。兩害相權取其輕,對一般人來說,神的待遇是完全可以放棄、甚至是壓根兒沒想擁有的。普通人可以近乎完整無缺地獲得人的待遇,可以不戴墨鏡不配保鏢走在大街上,可以挺著肚子上的贅肉去游泳而不擔心被拍,會努力做事求取認可與肯定,也會在沒盡力或運氣不佳時遭遇挫敗遺憾後悔。人人都能品嚐世間況味,但前提是,不要僭越,不要追求超人的待遇。

《論語》裡講,孔子見了南子,弟子子路明顯表現出不高興,孔子指著天發誓:我如果有什麼不得體,就讓老天爺棄絕我吧!讓老天爺棄絕我吧!——連說了兩遍。孔子為什麼要對子路這樣說?

他這樣說,子路和周圍人都會明顯感覺到,孔子並不是神一樣的存在。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是像個普通老百姓那樣會賭咒發誓的啊。不像《莊子》裡的宋榮子,“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舉世譽之,我幹嘛不勉力?舉世非之,我幹嘛不沮喪?難道說我在本質上和人類有什麼區別?

孔子站向子路的水平線,來接受子路的質疑。以一種看似不肯接受你質疑的方式,去鼓勵你的質疑,珍重你的關愛。而常人往往不覺得這可貴,反而豔羨推崇另一種方式:輕蔑地覷你一眼,絕不解釋,甚至連輕蔑的覷都沒有,“正眼看你一下就算我輸”,“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那種態度,其實是非人的路線,認為人與人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認為你的卑賤我的尊貴當中有絕對的分野,認為你的無知我的聰慧相隔天淵:我絕不可能自降身價來陪你。

而孔子絕不這樣。孔子的彪悍(假如硬要用這麼個粗魯的詞來形容的話),就在於他的溫和,在於他的不彪悍,在於他永遠不把你當傻叉,儘管你一時沒有辦法理解他,他也願意跟你站到一個水平線上來,用你明白並容易接受的方式溝通,讓你覺得他始終在你周圍,是人群當中的一員。不是高高在上的神。

佛教的不同部派裡,也曾有過類似的爭論:佛到底是不是眾僧中的一員?有人認為不是,佛超拔出群,怎麼能和普通僧人一樣呢?但從流傳下來最古老的《阿含》經中,可以看到,佛說,自己是眾僧中的一員。另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說法是:最後生菩薩其實是可以選擇胎生或化生的,菩薩選擇了胎生,不是化生。在四種生的形式上,化生看起來更殊勝,但絕大多數人都是胎生,所以菩薩選擇胎生。這是要告訴大家,真正殊勝的不是形式,是生而為人的憶念、梵行與勇猛。由凡入聖,只能憑藉人身。

很多人不瞭解人身的殊勝,總覺得有更殊勝的生命形式存在。而佛教想傳遞的真實觀念是:殊勝並不來自外在的形式,而來自修行的積累。殊勝不是天生的,是用功的結果。佛教是抑神(天)尊人的。

然而,在世間,神比人尊貴的思想根深蒂固。這是人們對自身境況不滿的投射。由此投射產生“神更高貴”的認知,由此認知分流出兩種追求:一種是,生而為人卻渴望享受神的待遇,希望人類把自己當成神供奉;一種是,生而為人卻以人為卑賤低劣,渴望匍匐在神的腳下。

前一種追求極度危險。後一種,倒有光明的希望存在,即,以道德為神的旨意,以遵從道德不傷害他人為救贖的標準,而不是尋求一個飾演神的角色來膜拜。只是,在偶像崇拜中,非常多人的把飾演者當成神。這就不是匍匐在神的腳下,而是匍匐在飾演者的腳下。面臨的風險,是神的倒掉。不過,倒掉不是壞事,只是迷信的摧毀。正信的建立,也要以此摧毀為前提。

TAG: 開示殊勝學誠法師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