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我對奧匈帝國有好感,它有一些帝國主義沒有的優點

作者=高林

本文由作者在經濟觀察報·書評沙龍“世紀末的維也納——德意志歷史的另一個出口”上的主題演講整理而成

看了《皇帝圓舞曲》這本書的人,都可以感受到我對奧匈帝國有一種好感。為什麼會對奧匈帝國有好感?其實這個問題我經常以前用一句話就回答了:奧匈帝國有一個所有帝國主義都沒有的優點,就是它死了。一戰的所有參戰國,英法俄德奧意,到今天除了奧匈帝國你都能找到一個替代物,只有奧匈帝國,你找不到有任何一個地方堅定地說自己是奧匈帝國的繼承者。所以好帝國主義就是死帝國主義,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作為一個國際主義者喜歡奧匈帝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這當然是開玩笑的。但是奧匈帝國確實有很多其他國家所沒有的地方。這個國家和其他帝國主義有很多共性,比如說好看的制服,比如說勳章,比如說軍艦,比如說喜歡耀武揚威,雖然客觀地說它也沒有什麼可耀武揚威的。它有這些帝國主義的缺點,但它還有一些帝國主義沒有的優點,比如說奧匈帝國這個國家打扮得特別漂亮,但是你仔細看這個國家,充滿了草臺班子的色彩,特別山寨。

首先是這個國家的名字。你們當中很多人關注了青年維也納,還有好多人看了這本書,你們誰能告訴我奧匈帝國叫什麼?奧匈帝國的官方全稱叫做“在帝國議會擁有代表的王國和邦及聖斯蒂芬王冠領地”,這麼長的名字肯定是沒法在國際上用的,所以所有的國家為了方便跟它打交道都喜歡給它起一個新名字,比如說英國人就喜歡管它叫君主國,還有一些國家喜歡管它叫奧地利匈牙利君主國,就這樣誕生了我們今天最常見的奧匈帝國這個叫法。但是奧匈帝國自己從來沒有接受過這個叫法,因為它內部是不可能接受這種叫法的,你憑什麼說內萊塔尼亞就是奧地利呢?捷克人第一個就不幹,你憑什麼說我們是奧地利。實際上用奧地利給整個內萊塔尼亞當簡稱,這件事是拖到帝國最後時期才做到的。

奧匈帝國的山寨還不只體現在這一點。奧匈帝國的制度你們誰能講清楚?我們看網文也好,看著作也好,基本上都沿用了百科的說法,說它是兩個國家組成的,維也納有一個國會,有一個內閣,布達佩斯也有一個國會和一個內閣,這兩個議會各選舉60個代表,組成一個在他們上面的共同委員會,然後這兩個國家的共同事務,也就是共同外交、財政和國防,這三個部門的大臣對這個共同委員會負責,這就是那個最常說的版本。但其實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個版本是奧地利那邊的觀點,你要換成匈牙利人的角度,他是完全不會同意這種觀點的。你憑什麼說共同委員會是凌駕在我們布達佩斯國會之上的這麼一個機構?我們去參加共同委員會根本就不是到一個所謂的中央政府去辦事或者說去協商,相反,我是代表匈牙利跟我們的弗蘭茨·約瑟夫去談判,他在我這兒行使君主權,他在奧地利也行使君主權,這兩個君主權帶來很多共同事務,那這個時候我要代表一個國家向我的國王去進諫,去跟他說這些事情應該怎麼做,我只關心匈牙利這部分。所以這個共同委員會根本就不是凌駕在我之上,它只是兩個平等的國家進行溝通的一種方式。如果你把這兩個角度結合在一起,連百科都沒法寫了。羅伯特·穆齊爾就說奧匈帝國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國家,他給它起了一個叫卡卡尼亞。卡卡尼亞是一個沒有名字的草臺班子國家,沒有一個明確的政治制度,那這個帝國是什麼?從1867年到1918年這50多年的帝國曆史是什麼?是打扮得特別華麗,充滿了傳統君主國的優雅和美感的一群人,在幹一件特別山寨的事情。那這是什麼?化妝舞會。奧匈帝國本質上就是一個充滿了化妝舞會的美感的國家,那你說它有沒有意思?如果從一個正常的,或者說健全的普通人的角度來說,不能賺錢的事都沒勁,奧匈帝國就很沒意思。假如你用一種病態的審美觀來看,這麼有意思的玩意兒,一個像古董花瓶一樣,被放在高速公路上的帝國,它是一個何其迷人的國家。

維也納還有一個獨特之處。我們作為一個歷史愛好者,我們認識一個時代是透過什麼呢?歷史書,還有文學、傳記和回憶錄,還有聽音樂和看藝術品。我們觀察歐洲的幾個城市,會產生不同的心理距離感,其中離我們最遠的就是巴黎,你們仔細想想,你們能透過法國文學感受到巴黎市容嗎?最好的一個表現第三共和國的作家是普魯斯特,但普魯斯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是最上層的市民階級,他爸本來就是一個院士,又透過股票賺了一大筆錢。他對巴黎的市民階級是俯瞰的,為什麼《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想要出版的時候被紀德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因為紀德覺得普魯斯特不就是一個在《費加羅報》上面寫一些貴族的花邊新聞的人嗎,他能寫出什麼。這就是普魯斯特給他的時代所留下的印象,他是一個上流社會里面的社交家,一個非常風雅的藝術鑑賞家,像這樣的一個人,他對市民階級是沒有過多的親近感的。同樣,你看龔古爾兄弟,龔古爾兄弟自己就是貴族,對市民階級也沒有好感,為什麼要設立龔古爾獎呢?就是因為他們覺得市民階級能懂什麼藝術,我們要做的就是設立一種獎,讓青年作家能夠擺脫這種市民階級的市場的支配,讓他能夠自由地創作藝術。這依然是從上俯瞰市民階級的。

還有一些人是從下往上仇恨地關注著市民階級的,比如說參加巴黎公社的馬奈,再比如說像畢加索,畢加索混得不濟的時候對中產階級是充滿仇恨的。還有一個始終混得不濟的莫迪裡阿尼,他們這種人眼中的市民階級是沒有什麼優點的,就是一幫庸俗的市儈。這就是巴黎的特點。我們很難找到一個和人民、和市民階級一樣或者就是一個普通的市民階級的芸芸眾生的藝術家和作者。

如果我們換一個城市,換成倫敦,可能這個情況就好多了。因為有王爾德這樣的人,你看他的劇本你都能感覺到什麼時候底下能鬨堂大笑,王爾德知道怎麼讓底下的人笑,底下的人也真的會按照他的需求去笑。但是倫敦的市民階級是怎麼對待藝術家的?你如果讓我高興我也會讓你高興,但如果有一天你讓我看到了那些我不能接受的東西,那不好意思,你該到哪兒就得到哪兒。那王爾德最後去哪兒呢?王爾德坐完牢以後就去巴黎了。同樣的,喬治·摩爾也是從巴黎回去又不斷地跑到巴黎,還有像詹姆斯·惠斯勒,他在倫敦破產之後還是去了巴黎。也就是說倫敦的市民階級和他的藝術家、文人之間是彼此平行的關係。

那維也納是什麼樣的?維也納的作家對市民階級的生活是發自內心的愛慕,你看茨威格的回憶錄就感覺到。你再看約瑟夫·羅特,他是真誠地喜歡戰前的社會。維也納有一個口頭禪,就是“XXX真好,就跟戰前一樣”,這就是市民階級對戰前奧匈帝國社會的懷念。我們再舉個例子,卡爾·克勞斯從《新自由報》離職以後自己辦了一個雜誌,叫《火炬》,辦了兩百期,只登過非常有限的幾篇別人的作品,剩下的全是他自己的。換句話說,他是以一種寫部落格的風格來做一份雜誌,那麼他在部落格或者雜誌裡寫什麼呢?主要就是罵維也納各種各樣的人,從作家到金融家,到新聞媒體,能罵的他全罵。有人說他逮誰罵誰,上街就不怕被人堵在哪兒打一頓嗎?然後卡爾·克勞斯就說了一句特別有意思的話,他說沒事,我和維也納人之間有一種默契,每當我上街的時候我假裝我沒寫過,而當維也納看見我的時候他們就假裝沒看我。這個玩笑體現出來的是什麼?就是卡爾·克勞斯和他所謾罵的維也納市民階級之間有內在的互相理解。卡爾·克勞斯不是站著第三者角度上觀察,而是作為社會的一個組成部分來地批評社會,換句話說他從來沒有拿自己當外人。

再舉一個例子,這人怎麼應該都應該是市民社會的外人,他就是霍夫曼斯塔爾。霍夫曼斯塔爾他爸是銀行家。他跟他爸說我想當詩人,他爸說好啊,然後他就真的成了詩人。霍夫曼斯塔爾本來應該是一個像普魯斯特那樣,俯瞰維也納芸芸眾生的人。可是他做的是什麼呢?他做的是搞總體藝術,就是維也納的草莓音樂節。霍夫曼斯塔爾為什麼要搞總體藝術?他觀察到維也納現在變得越來越瘋狂,為什麼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政治領域理性的因素越來越少,再也沒有人講道理了,所有人都是透過情緒,透過一種敵我矛盾,透過一種仇恨來團結儘可能多的人。這說明人都瘋了,霍夫曼斯塔爾要做的,就是讓這幫人瘋得更厲害。我用完美的戲劇手段,用越來越真實的、甚至聳人聽聞的佈景、聲光、音效、表演、音樂,用這一切去打動人,讓本來已經瘋了的觀眾變得更瘋。但是劇情不重要。劇情要儘可能地簡單,表演要儘可能地直接,我要把那種已經被人們所忘記的東西,美德、寬容、虔誠這一切都透過最簡單直白的方式灌輸到他們腦子裡。也就是說既然人民已經瘋了,那我就讓他瘋得更厲害點,把他從一個武瘋子變成一個文瘋子,這就是霍夫曼斯塔爾所做的事情。

高林:我對奧匈帝國有好感,它有一些帝國主義沒有的優點

《皇帝圓舞曲》

高林/著

東方出版社

2019年3月

那你想想看,一個原本應該像普魯斯特那樣躲在沙龍里面俯瞰芸芸眾生的人,為什麼一旦讓他生活在維也納,他就成了人民的一個煽動者,一個想方設法去面對他的時代的人?這就是維也納的特殊之處。

現在我要跟你們解釋一下為什麼會有這種特殊之處。我們來觀察一下這三個城市,維也納、倫敦和巴黎,倫敦是最正常的一個,因為英國在19世紀是工業革命的誕生地,還在很長的時間裡是整個世界工業化的發動機和原動力,所以它的市民階級是最健康,也是最積極向上的。我只要做好我手邊的事,我們國家就會越變越好,我自己的處境也會越變越好。那這個時候如果我旁邊有一個詩人天天跟我說,我想沉沒到忘川之水,那你就沉吧。這就是一個英國的布林喬亞面對藝術,面對詩歌的一種典型態度。你這些東西不錯,我要是喜歡的話給你發點錢,但是如果讓我跟你產生一種血濃於水的關係,那我其實理解不了你。

那巴黎是什麼樣的呢?巴黎是一個貴族階級被第三共和國排斥在外的社會。同樣第三共和國還不願意接納下層階級,第三共和國承認了普選權,但是主要權力在很長時間裡是把持在市民階級手裡的,而市民階級還不願意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英國人那樣去搞工業化,去幹工廠,去開公司,他不願意。他更關心我現在有200萬,那能不能拿5%的年收益?誰能幫我弄到5%的年收益,那個錢你愛幹嘛幹嘛。這是法國的一個特點,所以後來有人管它叫高利貸帝國主義,法國所有的資產階級都在關注我能不能把錢借到哪去,是俄國給的利息更高還是奧斯曼給的利息更高,所以法國有各種各樣的投資醜聞,連埃菲爾鐵塔的設計者都被捲進去了。這就是法國人的特點,就是我將本求利,我其實不想幹什麼,我就想享受生活,我把錢借給你,借給沙皇也行,借給蘇丹也行,如果蘇丹給錢那我們大家吃香的喝辣的,如果蘇丹賴賬,那可能我就得去跳樓,這是法國中產階級的特點。

那法國中產階級是怎麼看待藝術的?有一個人是最好的例子,我剛才說了,在維也納,霍夫曼斯塔爾想當詩人,他的銀行家老爸說好啊。法國的一個畫家保羅·塞尚他爸也是開銀行的,塞尚跟他爸說我想當畫家,他爸怎麼說的?他爸說是你老老實實給我學金融去,有天才只能死,有錢才能活,這就是一個典型的法國資產階級的態度。

那麼維也納是什麼樣子?我們來看看奧匈帝國。奧匈帝國既不能像英國那樣踏踏實實搞工業化輸出產品,也不能像法國那樣輸出資本將本求利,它是兩樣都不挨著的,所以它只能靠拼縫。到19世紀後期的時候,英國利用整個世界貿易維持了一個工業體系,德國透過保護貿易也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工業體系,法國靠到處輸出資本也維持了自己的生活,只有奧匈帝國,你說它靠什麼呢?奧匈帝國的工業是什麼樣的?我舉兩個例子,這兩個例子來源你們都很熟悉,一個是經濟學家熊彼特他爺爺,熊彼特他爺爺是幹什麼?是幹紡織廠的,波希米亞南部的比爾森號稱是奧匈帝國的曼徹斯特、紡織業核心,那他爺爺是做什麼的呢?做奧斯曼人喜歡的菲斯帽,比爾森的核心產業就是生產菲斯帽。只要奧斯曼人戴這帽子我就能生活。可是它是怎麼被掐斷的呢?是因為塞爾維亞人透過巴爾幹戰爭擴張了領土,奧斯曼帝國和奧匈帝國不接壤了,這時塞爾維亞又給奧匈帝國徵保護性關稅,於是奧匈帝國的菲斯產業就衰退了。

我再舉一個例子,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他爸卡爾·維特根斯坦,他是怎麼發財的?是因為俄國捲進了巴爾幹的一場戰爭,這個時候歐洲主要工業國對它搞禁運,俄國買不到鋼軌,卡爾維特根斯坦說我給你生產。俄國人說你能生產多少?他說你要多少給你生產多少,俄國人說那好,只要我不給你發電報,你就得一直給我生產鐵軌。俄國外交官還把這事給忘了,所以卡爾·維特根斯坦就發了巨大的一筆財。奧匈帝國是這樣的經濟體,那你說它的資產階級怎麼會是健康的?什麼樣的資產階級健康?我舉個例子,英國首相內維爾·張伯倫他爸爸約瑟夫·張伯倫就是一個典型的健康的資產階級,他是伯明翰的一個鋼鐵廠廠長。他生產的是螺絲釘。螺絲釘大家覺得可能沒什麼技術含量,但是你們要考慮到那是工業化的19世紀,所有生產鋼軌、生產機器甚至於建房子都需要螺栓和螺絲釘,它就是那個時代工業化的血液,這個時候他就發財了。但這還不重要,重要的是生產螺絲釘是一個勞動密集型的產業,如果交的稅是不變的,政府又不願意把收走的稅用在人民的福利上,那怎麼辦?我又需要我的工人能夠不斷地給我工作,那我能不能從政,想辦法讓這些稅花在我的員工身上?這就是他為什麼要投身於伯明翰市民福利的原因,他要讓自己交出去的稅儘可能地花在對他有利的那一面,這就是一個健康的布林喬亞在19世紀的表現,我為這個社會做貢獻,社會也應該我的利益做出改變,這是一個英國的布林喬亞。

而維也納的布林喬亞呢?卡爾·維特根斯坦發了財之後幹什麼呢?他把各種各樣的音樂家、畫家都聚集在自己家裡,然後順便擠兌他那一群兒子,他一個兒子被擠兌到美國人間蒸發了,還有一個被擠兌得在柏林自殺了。他就是這樣一個資產階級,他既不能在政治上做出任何的改變,他自己又感到苦悶,所以只能選擇在藝術上面去排遣。如果你發現一個鋼鐵廠廠長最關心的事是今天能不能有奇遇,今天還有沒有哪個神經病外交部會跟我籤個合同,那你說他和藝術家有本質區別嗎?一個藝術家坐在咖啡館裡說今天我運氣真差,今天我寫的文章沒有任何一個編劇可收,同樣的,一個鋼鐵廠廠長說今天沒有一個人找我訂貨,那這倆是不是就惺惺相惜了?這就是維也納人和他們藝術家之間沒有距離感的原因,因為維也納本身就是一個病態的社會,因為我們大家都瘋了。這就是維也納最大的有趣之處,也是那個時代最病態的一面。整個維多利亞時代或者19世紀末,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美好的時代,法國人叫它美好年代,奧匈帝國叫它鍍金年代,英國就不用說了,所有人都覺得它很美好。而奧匈帝國是把這個時代最病態的那一面直接暴露出來的這麼一個國家,這就是奧匈帝國吸引人之處,也是我喜歡它的原因。

經濟觀察報書評

eeobook

閱讀有難度的文章,每天成長一點點

TAG: 帝國一個維也納階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