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紅樓夢裡的“海上方”

“海上方”出自《紅樓夢》裡寶釵之口。這是她與周瑞家閒話時所說,一個專治無名之症的癩頭和尚給了個“海上方”,從而引出了寶姐姐的病與冷香丸。

其實《海上方》確有其書。據記載,《海上方》又名《海上名方》、《海上仙方》、《孫真人海上方》,託名唐·孫思邈撰據。據《鄭堂讀書記》記載,當為宋人錢竽所撰。書中列常見120餘種病證的單驗方,每病編成七言歌訣,便於習誦。可是《紅樓夢》中,“海上方”卻成了荒誕不經的代名詞,從寶釵的冷香丸,寶玉杜撰的“三百六十兩銀子”的丸藥,王一貼的“療妒湯”,都在其列。

細說紅樓夢裡的“海上方”

一、寶釵的冷香丸

先說說薛寶釵的冷香丸。《紅樓夢》第七回,周瑞家的與薛寶釵閒話家常,關心起寶釵的“病”。原來寶釵的無名之症,是胎內帶來的一股熱毒,發作時會喘嗽,遍訪名醫,療治無效,最後還是一個和尚給了方子與藥引,方才製成了“冷香丸”。

之所以說這是個荒誕不經的方子,因為東西藥料雖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

對此,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然而,就是這樣“瑣碎死”人的方子,一二年間竟“可巧”得了全部配料,製成丸藥。

讀至此處不禁感慨,要尋得這些看似平常卻很難碰巧的原料,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和財力呢!寶釵皇商之女的多金富貴躍然紙上。怪不得黛玉含著一腔醋妒與酸楚譏諷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黛玉是孤女,寄居賈府,雖有賈母疼愛,到底是失去父母的孩子,又沒有親兄弟姐妹照顧,難免豔羨起寶釵有母兄可以依靠。

細說紅樓夢裡的“海上方”

得了各種原材料,“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此方最奇之處是不離“十二”之數,脂批:“凡用十二者,皆照應十二釵。”

可見,冷香丸在這裡已經不僅僅是一味丸藥,它還有了某種象徵意味。十二釵性格各異,經歷不同,可是最終不脫“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悲劇命運。這,無異於一種殊途同歸。作者那種對眾女兒的悲憫之情,無處不在。

“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這條批語卻是著重指出了冷香丸象徵著寶釵的性格與命運。寶釵的“任是無情也動人”,“淡極始知花更豔”,無一不照應著冷香丸之“冷”與“香”。

寶釵是封建社會打造出來的趨於完美的女子形象,她恪守著本分,以禮教壓制著真情,就像冷香丸壓制體內那股“熱毒”一樣,可是即使是這樣一個完全符合封建文化標準的女子,一樣不得善終。寶玉看破紅塵,“懸崖撒手”,剩寶釵一人寡居。

冷香丸上,凝結著眾女子的悲劇。而寶釵的悲劇,是一種文化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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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寶玉的杜撰

寶玉不喜歡讀正經書,聲稱“只除明明德外無書”,甚至有過將四書以外的書都燒了的過激之舉,就是這麼個“愚頑怕讀文章”的少年,卻雜學旁收,於詩詞聯句等方面有“歪才”。其中一個有趣的現象便是,他喜歡杜撰。

黛玉的字 “顰顰”,便是寶玉初遇黛玉時所贈。所謂這個妹妹“眉尖若蹙”,還說《古今人物通考》有依據,說得煞有介事,結果,卻被探春一語道破:“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可見,杜撰之事,寶玉做得駕輕就熟。

第二十八回中,寶玉又杜撰了一個海上方,說讓王夫人給他三百六十里銀子,他去替黛玉尋個方子配藥治病,包管就好了。此海上方如下:

“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只在群藥裡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兒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

連個名字也沒謅出來,寶玉自然是在“撒謊”。他在嚴肅的母親面前湊趣,卻要寶釵給他圓謊,結合這一回的內容來看,大概是因為才與黛玉解除了誤會,所以喜得無可無不可,一派孩子的天真與得意。可是寶釵是個循規蹈矩的女子,又頗有成算,不肯替他圓謊。這符合寶釵的性格特點,尤其在長輩面前,寶釵從來沒有半分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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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鳳姐這時候卻對王夫人說:“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作什麼,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裡知道這麼費事。我問他什麼藥,他說是寶兄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沒工夫聽。他說不然我也買幾顆珍珠了,只是定要頭上帶過的,所以來和我尋……”這一處寫得真是亦真亦假,撲朔迷離。

若說鳳姐有意為之,替寶玉圓謊,也說得過去,畢竟寶玉與她的親緣關係很近,既是自己的親表弟,又是小叔子,更兼寶玉與她都是賈母心愛的晚輩。可是再一想,鳳姐似乎也沒什麼必要替寶玉圓謊,畢竟這是玩笑小事,非原則性問題。而且鳳姐還指出了薛蟠找她尋珍珠的事,似乎也不像假的。

若順著這個思路思考,薛蟠素有“薛大傻子”之稱,被寶玉杜撰的海上方耍了也未可知。保不齊寶玉杜撰了個子虛烏有的藥方逗著薛蟠玩,結果薛呆子認了真,連鳳姐都矇在鼓裡,也是有的。

見鳳姐替他說話,寶玉又趁機將杜撰進行到底道:“太太想,這不過是將就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裡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的頭面,拿了來才好。如今那裡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帶過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此時竟是信了:“阿彌陀佛,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裡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屍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

王夫人認真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一屋子人裡,大概就王夫人作為寶玉的母親,是最好騙的。寶釵不動聲色,沉穩大方,黛玉又羞寶玉,又跟王夫人撒嬌,小女孩的情態畢現。寶玉的杜撰,就是為了活躍氣氛。也可以看出來,只要不在嚴父面前,他就是個開了鎖的猴子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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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一帖的“療妒湯”

《紅樓夢》第八十回,寶玉問王一帖:“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

這方子是寶玉替香菱問的。香菱在薛蟠娶親不久後就遭到荼毒迫害,寶玉想必是有所耳聞,在心裡替她難過。早在薛蟠遊藝,香菱搬進大觀園,與小丫頭們鬥草,弄髒石榴裙那一回,寶玉就替她想辦法,叫來襲人替她換衣服。寶玉憐香惜玉,同情香菱的不幸遭遇,為自己能夠在她面前稍稍盡心感到欣慰。

薛蟠娶親前,香菱天真地懷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歡喜,以為園子裡從此多了個作詩的人,寶玉也曾提醒過她,可是香菱渾然不覺,最終陷落在夏金桂之手。

對於寶玉來說,一面同情關心著香菱,一面也不能理解,夏金桂這樣一個嬌花嫩柳般的女兒,為何能夠對天真美好的香菱痛下狠手。這樣的困惑使他希望改變夏金桂的“妒”,他意識不到這是一種深深的惡,而是寄希望於“療妒”上。

王一貼聽寶玉問如此古怪的問題,一開始是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但是油滑詼諧如他,見寶玉心性單純,便編出來個“療妒湯”湊趣:“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麼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麼,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說著,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頭”。

王道士原來是個江湖騙子,他坦言自己的膏藥也是假的。作者偏偏借這樣一個人來杜撰一劑“療妒湯”出來,將寶玉的悲憫、香菱的不幸、夏金桂的狠毒,笑裡帶淚地講述出來。等待香菱的結局已經寫定了,卻偏偏讓它消融在一場午後的大笑聲中。

“療妒湯”的背後是香菱的血淚悲劇,寶玉的困惑與悲憫,當然還有江湖騙子的坦率與“可愛”——關於嫉妒,被作者用這樣的一劑“湯藥”來詮釋,對夏金桂之流又是怎樣的諷刺呢!

《紅樓夢》裡的海上方,或稀奇古怪,或荒誕不經,或笑中帶淚,藏著作者的大智慧與大慈悲。

作者:杜若,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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