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似秋月 | 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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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rdynand Ruszczyc - Nec Mergitur - 1904

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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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守端禪師有一次與師父楊岐方會禪師對坐,楊岐問說:“聽說你從前的師父茶陵鬱和尚大悟時說了一首偈,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白雲畢恭畢敬地說,不免有些得意。

楊岐聽了,大笑數聲,一言不發地走了。

白雲怔坐當場,不知道師父聽了自己的偈為什麼大笑,心裡非常愁悶,整天都思索著師父的笑,找不出任何足以令師父大笑的原因。那天晚上他輾轉反側,無法成眠,苦苦地參了一夜。第二天他實在忍不住了,大清早就去請教師父:“師父聽到鬱和尚的偈為什麼大笑呢?”

楊岐禪師笑得更開心,對著眼眶因失眠而發黑的弟子說:“原來你還比不上一個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卻怕人笑!”白雲聽了,豁然開悟。

這真是個幽默的公案,參禪尋求自悟的禪師把自己的心思寄託在別人的一言一行,因為別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惱,真的還不如小丑能笑罵由他,言行自在,那麼了生脫死,見性成佛,哪裡可以得致呢?

楊岐方會禪師在追隨石霜慈明禪師時,也和白雲遭遇了同樣的問題。

有一次他在山路上遇見石霜,故意擋住去路,問說:“狹路相逢時如何?”石霜說:“你且躲避,我要到那裡去!”

又有一次,石霜上堂的時候,楊岐問道:“‘幽鳥語喃喃,辭雲入亂峰’時如何?”石霜回答說:“我行荒草裡,汝又入深村。”

這些無不都在說明,禪心的體悟是絕對自我的,即使親如師徒父子也無法同行。就好像人人家裡都有寶藏,師父只能指出寶藏的珍貴,卻無法把寶藏贈予。楊岐禪師曾留下禪語:“心是根,法是塵,兩種猶如鏡上痕,痕垢盡時光始現,心法雙亡性即真。”人人都有一面鏡子,鏡子與鏡子間雖可互相照映,卻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寄託在別人的喜怒哀樂上,就是一直在鏡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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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hona Haszard (New Zealand, 1901 - 1931) Spring in the Marne Valley (c。 1927)

在實際的人生裡也是如此,我們常常會因為別人的一個眼神、一句笑談、一個動作而心不自安,甚至茶飯不思、睡不安枕。其實,這些眼神、笑談、動作在很多時候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之所以心為之動亂,只是由於我們在乎。萬一雙方都在乎,就會造成“狹路相逢”的局面了。

生活在風濤淚浪裡的我們,要做到不畏人言人笑,確實是非常不易,那是因為我們在人我對應的生活中尋找依賴,另一方面則又在依賴中尋找自尊,偏偏,“依賴”與“自尊”又充滿了掙扎與矛盾,使我們不能徹底地有人格的統一。

我們時常在報紙的社會版上看到,或甚至在生活周遭的親朋中遇見,許多自虐、自殘、自殺的人,理由往往是:“我傷害自己,是為了讓他痛苦一輩子。”這個簡單的理由造成了許多人間的悲劇。然而更大的悲劇是,當我們自殘的時候,那個“他”還是活得很好,即使真能使他痛苦,他的痛苦也會在時空中撫平,反而是我們自殘的傷痕一生一世也抹不掉。縱然情況完全合乎我們的預測,真使“他”痛苦一輩子,又於事何補呢?

可見,“我傷害自己,是為了讓他痛苦一輩子”是多麼天真無知的想法,因為別人的痛苦或歡樂是由別人主宰,而不是由我主宰,為讓別人痛苦而自我傷害,往往不一定使別人痛苦,卻一定使自己落入不可自拔的深淵。反之,我的苦樂也應由我做主,若由別人主宰我的苦樂,那是矇昧了心裡的鏡子,有如一個陀螺,因別人的繩索而轉,轉到力盡而止,如何對生命有智慧的觀照呢?

認識自我、迴歸自我、反觀自我、主掌自我,就成為開啟智慧最重要的事。

小丑由於認識自我,不畏人笑,故能悲喜自在;成功者由於迴歸自我,可以不怕受傷,反敗為勝;禪師由於反觀自我如空明之鏡,可以不染煙塵,直觀世界。認識、迴歸、反觀自我都是通向自己做主人的方法。

但自我的認識、迴歸、反觀不是高傲的,也不是唯我獨尊的,而應該有包容的心與從容的生活。包容的心是知道即使沒有我,世界一樣會繼續執行,時空也不會有一刻中斷,這樣可以讓人謙卑。從容的生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緊張、再迅速,也無法使地球停止一秒,那麼何不以從容的態度來面對世界呢?唯有從容的生活才能讓人自重。

佛教的經典與禪師的體悟,時常把心的狀態稱為“心水”或“明鏡”,這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心”與“從容的生活”庶幾近之,包容的心不是柔軟如心水,從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鏡嗎?

水,可以用任何狀態存在於世界,不管它被裝在任何容器,都會與容器處於和諧統一,但它不會因容器是方的就變成方的,它無須爭辯,卻永遠不損傷自己的本質,永遠可以迴歸到無礙的狀態。心若能持平清淨如水,裝在圓的或方的容器,甚至是溪河大海之中,又有什麼損傷呢?

水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因為水性永遠不二。

但如水的心,要保持在溫暖的狀態才可起用,心若寒冷,則結成冰,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凍結世界。心若燥熱,則化成煙氣消逝,不能再覓,甚至燙傷自己,燃燒世界。

如水的心也要保持在清淨與平和的狀態才能有益,若化為大洪、巨瀑、狂浪,則會在洶湧中迷失自我,及至傷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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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s Baluschek - City of Workers - 1920

我們在現實生活中之所以會遭遇苦痛,正是無法認識心的實相,無法恆久地保持溫暖與平靜。我們被熾熱的情緒燃燒時,就化成貪婪、嗔恨、愚痴的煙氣,看不見自己的方向;我們被冷酷的情感凍結時,就凝成傲慢、懷疑、自憐的冰塊,不能用來洗滌受傷的創口了。

禪的偉大正在這裡,它不否定現實的一切冰凍、燃燒、澎湃,而是開啟我們的本質,教導我們認識心水的實相,心水的如如之狀,並保持這“第一義”的本質,不因現實的寒冷、人生的熱惱、生活的波動,而忘失自我的溫暖與清淨。

鏡,也是一樣的。

一面清明的鏡子,不論是最美麗的玫瑰花或是醜陋的屎尿,都會顯出清楚明確的樣貌;無論是悠忽縹緲的白雲或平靜恆久的綠野,也都能自在地扮演它的狀態。

可是,如果鏡子髒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髒的,一旦鏡子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覺照的功能。骯髒的鏡子就好像品格低劣的人,所見到的世界都與他一樣卑劣;破碎的鏡子就如同心性狂亂的瘋子,他見到的世界因自己的分裂而無法起用了。

禪的偉大也在這裡,它並不教導我們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我們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斥狂亂的身心,而是教導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塵埃,轉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亂者回歸自我,有完整的觀照。

水與鏡子是相似的東西,平靜的水有鏡子的功能,清明的鏡子與水一樣晶瑩,水中之月與鏡中之月不是同樣的月之幻影嗎?

禪心其實就在告訴我們,人間的一切喜樂我們都要看清,生命的苦難我們也該承受,因為在終極之境,喜樂是映在鏡子中的微笑,苦難是水面偶爾飛過的鳥影。流過空中的鳥影令人悵然,鏡子裡的笑痕令人回味,卻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禪師,因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肅宗迎入京都,待以師禮,朝野都尊稱為國師。

有一天,當朝的大宦官魚朝恩來拜見國師,問曰:“何者是無明,無明從何起?”

慧忠國師不客氣地說:“佛法衰相今現,奴也解問佛法!”(佛法快要衰敗了,像你這樣的人也懂得問佛法。)

魚朝恩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立刻勃然變色,正要發作,國師說:“此是無明,無明從此起。”(這就是矇蔽心性的無明,心性的矇蔽就是這樣開始的。)

魚朝恩當即有省,從此對慧忠國師更為欽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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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hona Haszard (New Zealand, 1901 - 1931) Isle of Brechou, Sark (1929)

正是如此,任何一個外在因緣而使我們波動都是無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帶來的內心波動,則無明即止,心也就清明瞭。

大慧宗杲禪師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將軍來拜見他,對他說:“等我回家把習氣除盡了,再來隨師父出家參禪。”

大慧禪師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過了幾天,將軍果然又來拜見,他說:“師父,我已經除去習氣,要來出家參禪了。”

大慧禪師說:“緣何起得早,妻與他人眠。”(你怎麼起得這麼早,讓妻子在家裡和別人睡覺呢?)

將軍大怒:“何方僧禿子,焉敢亂開言!”

禪師大笑,說:“你要出家參禪,還早呢!”

可見要做到真心體寂,哀樂不動,不為外境言語流轉遷動是多麼不易。我們被外境的遷動就有如對著空中撒網,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間徒然,空嘆人心不古,世態炎涼罷了。禪師,以及他們留下的經典,都告訴我們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鏡、如月亮,我們幾時見過大海被責罵而還口,明鏡被稱讚而歡喜,月亮被歌頌而改變呢?大海若能為人所動,就不會如此遼闊;明鏡若能被人刺激,就不會這樣乾淨;月亮若能隨人而轉,就不會那樣溫柔遍照了。

兩袖一甩,清風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雙,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這些都是禪師的境界,我們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給自己,不要千絲萬縷地被別人牽動,在覺性明朗的那一刻,或許也能看見般若之花的開放。

歷代禪師中最不修邊幅、不在意別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詩說:

吾心似秋月,

碧潭清皎潔;

無物堪比倫,

更與何人說!

明月為雲所遮,我知明月猶在雲層深處;碧潭在無聲的黑夜中雖不能見,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於我知道明月與碧潭平常的樣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嘆的是,我要用什麼語言才說得清楚呢?寒山大師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這樣清澈動人的嘆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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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çois-Auguste Biard - Greenlander chasing walrusses in the Arctic Sea - 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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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人與魚整理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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