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傑:審美教育的啟蒙精神,是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

吳中傑:審美教育的啟蒙精神,是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

吳中傑:審美教育的啟蒙精神,是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

文/吳中傑

原刊於《書城》2020年9月號

我國現代美學的三位創導者王國維、蔡元培、魯迅,政治觀點大不相同:王國維是保皇派,辛亥革命之後,還在清室小朝廷裡做南書房行走,長期拖著象徵清朝統治的辮子,不肯剪去;蔡元培和魯迅則是革命派,他們都是光復會會員,從事推翻清室,建立民國的活動。但是,在美學思想上這三位卻有一個共同點,

即打算透過審美教育來開啟民智。從這一點上看,他們都是啟蒙主義者。

當然,在具體做法上,也不盡相同。王國維鑑於當時鴉片對於國家之危害,認為鴉片氾濫的最終原因,是“由於國民之無希望,無慰藉。一言以蔽之:其原因存在於感情上而已”,所以要禁絕鴉片,根本之道在於修明政治,大興教育,以養成國民之知識及道德,尤不可不加意於國民之感情,而引導國民的感情,“則宗教與美術二者是”。

他認為,對下流社會,應提倡宗教,對上流社會,則應提倡美術,“美術者,上流社會之宗教也”(《去毒篇》)

而蔡元培則認為美感具有超脫性和普遍性,最易去除人我之見,所以他提倡“以美育代宗教”(《以美育代宗教說》)。一九一二年,蔡元培出任教育總長時,還把美育列為國民教育五項原則之列,試圖利用行政力量在全國推廣。雖然他一下臺,美育隨即從教育方針中被取消,但他出長北京大學時,又在北大建立繪畫研究會、音樂研究會等,繼續推廣審美教育。

魯迅棄醫從文,就是因為看到國民精神的麻木狀態,想透過文藝來改造國人的靈魂,著眼點與王國維、蔡元培一致,其實也是審美教育的一種表述。民國元年,魯迅應蔡元培之招,到教育部任職,主管圖書館、博物館、萬牲園以及音樂、美術、劇藝等事宜,正是蔡元培審美教育方針的積極支持者與推行者。當他聽到美育被取消的訊息時,在日記中憤然寫道:“聞臨時教育會議竟刪美育。此種豚犬,可憐可憐!”(1912年7月12日)但他並不因教育方針中刪去美育而放棄此項工作,還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繼續從事審美教育。

一九一三年二月,他在《教育部編纂處月刊》發表了《擬播布美術意見書》,除了解釋美術之目的與致用外,還提出一整套播布美術的方法,這可視為他推行審美教育的計劃書。雖然北洋政府無視於此,這個計劃未能推行,但他還在力所能及之處,做了不少美育工作,如考察新劇演出,與陳師曾一起籌辦兒童畫展等;又憑個人的力量,翻譯藝術教育論文、收集研究漢碑拓片、為青年畫家展覽會目錄寫序、為畫展作評、自己開美術收藏展覽會、編印古今中外的版畫、提倡新興木刻等,這些都是審美教育的延續。此外,魯迅還常在他的雜文中表達美學觀點。人們往往只注意其筆鋒的尖銳,而忽略其所包含的審美內涵。比如,他在《論照相之類》裡諷刺了梅蘭芳,引起了“梅粉”們長期的憤慨。其實,魯迅只不過是藉此來批評中國人的某種審美觀,即“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也就是男人扮女人”,“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而非對著梅蘭芳個人。他對梅蘭芳藝術的正式評論,則見於《略論梅蘭芳及其他》,所論雖然簡略,但卻點到要害:“梅蘭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於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跟著他們滅亡。他們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教他用多數人聽不懂的話,緩緩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戲,這時卻成了戲為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都只為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士大夫們也在日見其消沉,梅蘭芳近來頗有些冷落。”這是從社會史與藝術史的角度,從演員與觀眾的互動關係,來談梅蘭芳演藝的變化,很深刻,可惜戲劇界並不重視。只有從捧角風氣和名伶崇拜心態中走出來,才能領會魯迅文章的美學價值。魯迅的許多美學觀點,並不以專論的形式表達出來,而往往隱含在雜文中,與社會批評、文明批評融合在一起,有時並不直接談美,所以易於為學術界所忽視,如大精神與大藝術、魏晉風度與文章、時代思潮與民族性、靜穆與熱烈、京派與海派、幫忙與幫閒等,都是重要的美學命題,既貼近生活,又有歷史深度,很值得重視。

吳中傑:審美教育的啟蒙精神,是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

《以美育代宗教說》

收錄於《大學教育》

蔡元培 著

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

中國這幾位現代美學的開拓者,都強調審美的非功利性,顯然是受到德國哲學家康德的影響。

但他們又都要發揮其“無用之用”,以審美教育來改造國民精神,這看似有些矛盾,其實不然。

正如魯迅在談到“美術之目的與致用”時說,“沾沾於用,甚嫌執持”,但並不等於美術沒有致用的價值,“顧實則美術誠諦,固在發揚真美,以娛人情,比其見利致用,乃不期之成果”(《擬播布美術意見書》)。

何況,德國哲學原本就有很強的現實性,康德這個人看似古板,好像生活在純思辨的世界裡,其實他本身就是個啟蒙主義者,他的哲學思想是現實生活的產物,而且對現實生活有著極大的影響力。英國哲學家和政治思想史家以賽亞·伯林曾引述海因裡希·海涅的語意道:“他將康德比作羅伯斯庇爾,警告法國人不要輕視書房裡謙卑的哲學家,他在平靜和沉默中思考著看來無害的抽象概念,但接著就會像盧梭和康德一樣,點燃導致國王人頭落地和世界性大動亂的導火索。”(《現實感·哲學與政府壓制》)

我國早期美學家這種啟蒙性的美育觀,為後繼的美學家,如朱光潛、宗白華、鄧以蟄等人所繼承。他們也都是抱著啟蒙思想來從事美學研究的。朱光潛在《談美》一書的《開場話》裡說:“談美!這話太突如其來了!在這個危急存亡的年頭,我還有心肝來‘談風月’麼?是的,我現在談美,正因為時機實在是太緊迫了。朋友,你知道,我是一箇舊時代的人,流落在這紛紜擾攘的新時代裡面,雖然也出過一番力來領略新時代的思想和情趣,仍然不免抱有許多舊時代的信仰。我堅信中國社會鬧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問題,是大半由於人心太壞。我堅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並非幾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從‘怡情養性’做起,一定要於飽食暖衣、高官厚祿等等之外,別有較高尚、較純潔的企求。要求人心淨化,先要求人生美化。”宗白華和鄧以蟄都是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宗白華早期曾編過五四時期四大副刊之一的《時事新報》副刊《學燈》,在他手上,培育出了新詩人郭沫若,他還與郭沫若、田漢合寫過《三葉集》,探討過新藝術問題。在轉向美學研究之後,他也總是將藝術問題與人生問題結合起來研究。鄧以蟄提倡為人生的藝術,為民眾的藝術,反對以藝術為消遣,主張藝術與人生髮生關係,“鼓勵鞭策人的感情”(《藝術家的難關》)。

這樣,中國現代美學形成了一個優良的傳統,這就是它的啟蒙精神。

有人針對上面所引的朱光潛《談美·開場話》中那一段話,認為他只看重藝術性,而忽視文藝與社會生活的關係,所以他的變革辦法是用藝術來淨化人心和美化人心,這完全是天真的書生之見。這話當然有它的道理,我們不能全靠美育來改革社會,但也不可忽視情感上的潛移默化,對於提高人們的思想境界,對於推動社會改革的巨大作用。馬克思早就說過:“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但是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審美不是訴諸理論來說服人,而是透過情感來打動人,同樣能產生精神的力量,從而轉化成物質的力量。

吳中傑:審美教育的啟蒙精神,是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

《談美》

朱光潛 著

中華書局2010年版

中國近代革命有三個階段:器物變革,體制變革,文化變革。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的洋務運動,屬於器物變革階段,他們的口號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師夷之長技以制夷”,也的確引進了許多西洋的長技以為用。但是甲午一戰,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洋務運動也隨之破產。接著而起的是變法運動,這就是體制改革,戊戌變法是其代表,但是維新運動不及百日,就倒在血泊之中。這之後,改革之士就開始思考文化變革問題。中國現代美學的三位開拓者,也就是在這個背景下考慮到用文學藝術來改造國民精神。大規模的文化改革,則是在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建立了民國之後,還上演著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軍閥專權等鬧劇之後才開始的。可見,從器物改革到體制改革,再到文化改革,是歷史的進步。魯迅甚至說:“所以此後最要緊的是改造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麼什麼,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兩地書·八》)這是基於當時的歷史經驗才得出來的思想認識,有其深刻性。當然,文化的變革也不可能是孤立的,如果不與體制的變革相結合,也難以生效。

總之,文化的變革,審美教育的啟蒙精神,絕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而是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

但是,我們美學中的這種啟蒙精神,後來卻有所弱化。一九五六年開始的那場美學討論,對美學研究的推動,的確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討論者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本體論上,大家爭得面紅耳赤的問題是:美在主觀?美在客觀?美在主客觀統一?抑或美在它的社會實踐性?而很少觸及美的創造和鑑賞的實際問題。這當然有一些不得已的客觀原因,但因此卻削弱了美學的啟蒙性。改革開放之後,重啟美學研究,朱光潛馬上就注意到美學研究與文藝現狀的聯絡問題,他在為英文版舊作《悲劇心理學》一書的中譯本所寫的《自序》中,就說:“我一面校閱這部中譯本,一面也結合到我國文藝界當前的一些論爭,感到這部處女作還不完全是‘明日黃花’,無論從正面看,還是從反面看,都還有可和一些文藝界的老問題掛上鉤的地方。知我罪我,我都堅信讀者群眾的雪亮的眼睛。”而李澤厚的文章,更與現實聯絡得很緊,所以才能產生很大的影響。

可是美學界裡有些人,卻把迴避現實文藝問題,當作美學研究的常態。開啟國門之後,也是介紹西方理論多,聯絡我國的審美實際少。在長期閉塞以後,多引進新的美學理論當然是必要的,但如果不加以消化,不結合中國的審美現狀予以運用,那必然成為脫離實際的空頭理論,或者成為望文生義的唬人主義。比如,有人逢會必談後現代主義,玄而又玄,卻說不出後現代主義與我國當代藝術有何關係,因而成為人們議論的物件。這情況,難免使人聯想起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文藝界的“買空賣空”現象。當時魯迅曾諷刺道:“中國文藝界上可怕的現象,是在儘先輸入名詞,而並不紹介這名詞的函義。於是各各以意為之。看見作品上多講自己,便稱之為表現主義;多講別人,是寫實主義;見女郎小腿肚作詩,是浪漫主義;見女郎小腿肚不準作詩,是古典主義;天上掉下一顆頭,頭上站著一頭牛,愛呀,海中央的青霹靂呀……是未來主義……等等。還要由此生出議論來。這個主義好,那個主義壞……等等。”“我想,在文藝批評上要比眼力,也總得先有那塊扁額掛起來才行。空空洞洞的爭,實在只有兩面自己心裡明白。”(《三閒集·扁》)

美學研究總是要接觸生活實際的,審美教育也應與啟蒙精神相聯絡。

我們要從西方美學名詞的八卦陣中走出來,要從美學研究的純理論圈子裡走出來,面向生活,面向我們自己的審美實際。車爾尼雪夫斯基有一個重要的美學命題,叫作“美是生活”,至今仍值得我們注意。美學如果離開生活實際,失去了啟蒙性,也就談不上審美教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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