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蔣藍散文作品系列——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我在《南方週末》上刊發的系列文章裡,有篇叫《一場電影》,記錄我幼年時代爸爸帶我去市業餘游泳體校看望冬訓時節的姐姐。父親畢生熱愛體育,我們姐弟從小就在體校訓練。姐姐到北美生活已十幾年,現在是一家頂級軟體公司的總分析師。她是歷史學博士,因專業在國外“水土不服”,三十六七歲一邊開餐館、一邊攻讀計算機專業。她連孩子也不要的。就是說,她不僅僅“善於考試”,她的毅力就不得了。

她常年不歸,我因此經常回老家看望父母。父親在酒意裡說:“小學、中學時代,我參加你姐的家長座談會,總是臉上有光。可是聽到學校叫我去參加你班的座談會,我一定不去,讓你媽去頂著!一樣的教育,一樣的環境,怎麼一個是龍種,一個是跳蚤?!”我只能呵呵呵,跳蚤陪父親多喝兩杯。父親的話大體正確,我自幼迷戀武術,胡亂拜師學藝,簡直就是一個檮杌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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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獸檮杌

中國古代有所謂四大凶獸——貪得無厭的饕餮、窮兇極惡的渾沌、背信棄義的窮奇和好鬥不已的檮杌。檮杌的長相是十足兇惡的,《神異經·西荒經》中有云:“西方荒中有獸焉,其狀如虎而大,毛長兩尺,人面虎足,豬口牙,尾長一丈八尺,擾亂荒中,名檮杌。”我估計這樣的造型比起瑪麗·雪萊筆下的佛蘭肯斯坦,後者難望其項背也。後來檮杌被用來比喻頑固不化態度兇惡之人,《左傳·文公十八年》有云:“顓頊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天下謂之檮杌。”

父母均是體制裡的小職員,不尚力,也不習武,他們龐大的家族中沒有一個與武功有關。母親出生於資中縣蘇家灣,為地主以及(偽)鄉長家庭,她懷揣20塊大洋步行兩天到成都學醫,但這樣的努力並未改變她的家庭成分。後來父母幾乎就是“偽人”。外祖父畢業於四川大學法學院,後當了鄉長,家中有佩槍,有電話,有製糖廠,出產蔗糖和各種蜜餞,這些背景使得母親必須沉默,就像被時代的粉碎機打磨出來的小石子,噼噼啪啪,黯淡,制式劃一,發出破響。父親是國民政府“幼年空軍學校”第五期學員,校長是宋美齡,學號1411,1949年年初沒有去臺灣,而是留在了祖國,他必須養活他的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弟妹。他像落在鹽鍋邊的青蛙,只得冒險前行。他們的結合其實是糖與鹽的綜合,像比例不甚適中的糖鹽水。後來,此消彼長,接近錢鍾書所說“鹽溶於水,有味而無痕”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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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拳頭橫行於街頭,我打過無數的架,那時我腰間隨時都插著兩把自制火藥槍,一旦遇事,立馬就以“雙搶李向陽”的面目出現。多年後,寓居成都的我早已“改邪歸正”以筆揚名,但其角鬥士形象仍被不少當地人記得。一天,我父親回家時,見一個走在前頭的鄰居一邊走一邊翻看《成都晚報》,那人兀自冒出一句:“作者蔣藍,不可能是樓上經常打架的那個蔣藍喲。”父親面含得意,還把另外一個細節轉告給我:“你姐姐前年第一次從海外回家,半條街都轟動了,連幼兒園的八十多歲的張老師也來了……”

其實,我與姐姐關係以前疏遠,但是友好。疏遠,是在於她的價值觀與我完全不同,她循規蹈矩,天天向上,交往的人與我幾乎沒有重合的。她看不上我的狐朋狗友,不斷給我推薦高品位的朋友;說友好,在於一旦遇到事情,我們總是迅速可以達成一致,不會吵嘴。我們都人到中年,彼此的聯絡反而越來越多。恍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已經開始出版自己的作品,一個冬季我到北京與出版社簽訂出版合同,當時她在北師大讀博,我約她到長安街見面。她揹著書包來了,與我同行的朋友冒了一句:“喲,原來博士都這麼清貧呀!”我默默看著走近的姐姐,她的穿作的確不好,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了她,還給她買了一雙皮手套,她很愉快收下了。這是我唯一一次去看她。多年以後,她從北美回來時,我發現她還帶著那雙羊皮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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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獸檮杌

近年,從事軟體業的她才學會使用微信,我們聯絡很多。談歷史。談歷史寫作的表述問題。談非虛構寫作的角度和分寸……除了我送給她本人的書之外,她有一個西方式的習慣,她從網上購買我的書,讓我簽名後再寄送給她的朋友。我在書上默默簽名、蓋章。我想,她是想為我“正名”,也想告訴她的圈子:我有一個作家弟弟。那一年我獲得了“人民文學獎”,她是轉發這一訊息最多的人。

姐姐算是現實培養出來的人才。我只是想說,我曾經檮杌一般的性格,一直就橫行在人性的天橋上,稍不留意,就會沖垮天橋,“秀”都懶得走了,只以血淋淋的斷壁殘垣來滿足內心的鐵血——而不論結局是傷害對手,還是自傷。記得我的青少年時代,偶爾會閱讀家裡不多的閒書,也許這個習慣最終改變了我的命運,沒能以拳腳而是以寫作為生。記得那時讀《世說新語》,王敦和周處卓然獨行的故事很是吸引我,以至於我被鄰居視為“蔣處”時,自己竟然還以周處後來的除害之舉聊以自慰。但這種幻覺終究徹底消散,以至後來的我,這種癢意的瘡終於得到了全面爆裂。所以啊,“金瘡迸裂”不一定就是亡命之兆,也有大釋放的快意。

姐姐說我是“浪子回頭”。我告訴她:浪子算什麼?我是檮杌。以前是鬥狠的檮杌,現在是文字的檮杌。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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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子頭薦書——

在豹子頭推薦的書裡,這本書很少亮相,讀者的眼睛厲害呀,蔣藍的許多作品裡,這本書在豆瓣上的評分竟然是最高的。今天因為說到了檮杌,於是應個景,又把它掛了出來。但是各位親,掛出來並不是為了叫賣,很遺憾,豹子頭也沒有什麼存書了,看看圖片,看看書名,足矣。如果你有這個版本的書,你就偷著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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