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努阿·阿契貝《神箭》節選

編者按:

欽努阿·阿契貝的逝世,之於非洲文壇乃至世界文壇而言,是一個無可挽回的巨大損失。《紐約時報》在訃告中稱其為“讀者最為廣泛的非洲小說家之一,這片大陸上最為卓越的文學巨匠之一”,BBC則認為他“因其對非洲生活的描述而在世界範圍內廣受尊敬”。作為“非洲現代文學之父”,其成就之高不言而喻。在自身文學創作之外,阿契貝也為非洲文學走向世界做出了自己的努力。英國海涅曼出版社的“非洲作家系列”是將非洲作家和非洲文學介紹給世界的一個重要陣地,在半個世紀中出版了數百部非洲文學作品,囊括了眾多代表性作家,如納丁•戈迪默、米亞•科託、恩古吉•瓦•提安哥,以及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爾納等的作品。阿契貝就曾擔任過此叢書的顧問編輯,為其品種選擇和規劃出謀劃策。無疑,阿契貝為非洲和世界之間架起了一座文學溝通的橋樑。

在此,文益君特意精選了阿契貝《神箭》的部分段落以饗讀者。

欽努阿•阿契貝

欽努阿·阿契貝《神箭》節選

自從他開始尋找新月的徵兆,這已經是第三個黃昏了。他知道新月今天會出現,不過他總是提前三天觀察,他必須保證萬無一失。在一年之中這樣的節氣完成任務不是很艱難,因為不需要像在雨季時那樣盯住天空搜尋。新月有時候會一連幾天都躲在烏雲後面,等它鑽出來時,已經變成了一輪半月。月亮非常調皮,大祭司每天晚上都熬夜等待。

他的奧比和其他男人的茅屋建得不太一樣。門前和別的屋子一樣,有一個長長的門檻,可不同的是,進門的右手邊還有一個短一點的門檻。這個多出來的人口的屋簷被砍掉了,伊祖魯坐在地板上就可以透過門看見有月亮的那片天空。天色漸黑,他不停地眨巴眼睛,死盯著天空,他眼裡起了霧。

伊祖魯不願意去想他的視力大不如前了,不願意去想有一天他也得像失明後的祖父一樣去依賴別人的雙眼。當然,祖父那時年歲已高,失明本身倒像是他身上的一種裝飾。假若伊祖魯活到那麼老,他也會接受這種殘缺。眼下他的身體和小夥子一樣棒,甚至比他們還要好,如今的年輕人也是今非昔比了。伊祖魯一直樂此不疲地和他們玩一個遊戲。他們每次和他握手時,他都要繃緊胳膊,在那一握中傾盡全力,他們猝不及防,直痛得縮回手向後退。

那天他所看見的月亮非常消瘦,就像被狠心的養母勉強養大的孤兒。他擔心被一抹羽毛般的雲彩所欺騙,就盯得更緊了。與此同時,他緊張地伸手去拿奧惹奈。每次觀新月,他都如此。現在他是個老人了,而孩提時對新月的恐懼之情,至今還在心中盤旋。誠然他成為優魯神的大祭司之後,身居高位的喜悅經常會衝散他的恐懼,但是它沒有被斬草除根。它只是被喜悅之手製伏了。

他敲擊奧惹奈,發出“鏗鏗鏗鏗”的響聲……孩子們的叫聲立刻把訊息傳向四面八方。月亮出來了!……月亮出來了!……月亮出來了!……他把棍子重新插回鐵鑼裡,把它往牆邊一靠。

他院子裡的小孩子也加人了歡迎月亮的人群。奧比格麗細小的嗓音特別突出,就像夾在鼓聲和笛聲中的小奧惹奈。他也能聽出小兒子努阿富的聲音。女人們也走了出來,在一邊閒聊。

“月亮,”他第二個妻子梅特菲說,“願你的臉碰上我的臉給我帶來好運。”

“它在哪兒呢?”比梅特菲小一點的妻子烏格葉問道,“我沒看見。我瞎了嗎?”

“你看見那裡的麵包樹頂上了嗎?不是那裡。看我的手指。”

“哦,我看見了。月亮,願你的臉碰上我的臉給我帶來好運。可它為什麼坐著?我不喜歡它的姿勢。”

“為什麼?”梅特菲問。

“我看它坐得很彆扭——像一個邪惡的月亮。”

“不,”梅特菲說,“壞月亮每個人都能看出來。比如奧庫塔死在它下面的那個。它的腿舉在空中。”

“月亮殺人嗎?”奧比格麗拽著母親的衣服問道。

“我對這孩子做過什麼啊?你想把我剝光不成?”

“我問月亮殺人嗎?”

“它殺小姑娘。”她的哥哥努阿富說。

“我沒問你,蟻丘鼻。”

“你很快就會哭鼻子的,長喉嚨。”

月亮殺死小男孩

月亮殺死蟻丘鼻

月亮殺死小男孩子……

奧比格麗能把一切都編成一首歌。

欽努阿·阿契貝《神箭》節選

伊祖魯走進穀倉,從竹臺上取下一隻木薯,這竹臺是專為那十二隻聖木薯搭建的。還剩下八隻。小心翼翼地清點了一遍。他已經吃掉了三隻,第四隻此刻就在他的手中。他又檢查了一遍剩下的木薯,小心翼翼地關上穀倉的門,回到自己的奧比。

無力的柴火堆在燜燒。他伸手從角落裡的柴堆裡抽了幾根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火上,又把木薯放在上面,如同祭品一樣。

他等著木薯烤熟,一遍在腦子裡思量即將發生的大事。今天是奧葉日。明天是艾佛日,後天是諾克沃日,也就是大市集日。從那天開始的第三個諾克沃便是南瓜葉節了。明天他要把助手叫來,讓他們對烏姆阿若的六個村子宣佈這個節日。

每當伊祖魯想到他對年景和莊稼以及眾人所擁有的無上權力,他就會懷疑這權力是否真實。是的,他為南瓜葉節和新木薯節命名;然而他無法選擇日子。他不過是守護人而已。他的權力和一個孩子對山羊的所謂的權力沒有什麼不同。山羊活著的時候是屬於他的;他要替它尋覓食物,要照顧它。等到被屠宰的那天,他便會恍然大悟誰是真正的主人。不!優魯神的大祭司不止如此,絕不應該只是如此。假若他拒絕為那天命名,便不會有節日——沒有種植,沒有收穫。但是他怎麼能拒絕?從來沒有大祭司拒絕過。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不敢。

伊祖魯怒火中燒,好像他的敵人當面說出了真相。

“收回‘敢’這個詞吧,”他反駁這位敵人說,“沒錯,我說收回它。整個烏姆阿若還沒有一個人敢公然站出來說我不敢。敢說這話的那人他媽都還沒出生呢。”

然而這回擊只帶來了片刻的滿足。他的頭腦從來不停留於淺薄的滿足,求知慾再一次蠢蠢欲動。從未被使用過的權力是什麼樣的一種權力呢?不如說它並不存在,它的力量如同一隻驕狂的狗的肛門,居然想用自己微弱的屁來吹滅火爐……他用棍子給木薯翻了個身。

小兒子努阿富走進奧比,稱呼伊祖魯的名字向他致敬,屋子那一頭短門檻邊上有一個泥床,努阿富坐在他最喜歡的位置上。他還是個孩子,看起來卻像是被神選中了要做未來的大祭司。還在咿呀學語之時,他就對祭神儀式興趣濃烈。幾乎可以這麼說,他對它的瞭解已然超過了最年長者。只是沒有人膽敢公開說優魯神會如何如何。等到伊祖魯退下來,優魯神很可能會挑選他的兒子中最不適合的那個來繼承他。這種事以前就發生過。

伊祖魯小心翼翼地照看木薯,用棍子翻來翻去。他的大兒子埃多戈從自己的茅屋走了進來。

“伊祖魯!”他致敬道。

“伊一哎!”

埃多戈穿過茅屋走進內院,來到妹妹阿庫可的臨時住所。

“去叫埃多戈。”伊祖魯對努阿富說。

兩個人回來後坐在了泥床上。伊祖魯又給木薯翻了個身,這才開口。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雕神像的事?”

埃多戈沒有回答。伊祖魯朝他的方向看過去,卻看不清,奧比的這一塊掩在黑暗中。從埃多戈的角度卻能看見父親的臉被烤聖薯的火光照亮了。

“埃多戈不在嗎?”

“我在呢。”

“我說,關於雕神像的事,我對你說過什麼啦?你可能沒聽到我第一個問題吧,也許是我嘴裡含著口水。”

“你告訴我要回避。”

“我說過,對吧?可是我聽人說——你在幫一個烏姆阿若的男人雕阿魯司。”

“誰告訴你的?”

“誰告訴我的?別管誰告訴我的,我想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我想知道是誰告訴你的,我覺得他不可能分辨出神像的臉和麵具的臉。”

“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我的兒子。你可以隨心所欲地給烏姆阿若所有的神雕像。你要是再聽到我多說一句,就把我的名字拿去餵狗吧。”

“我給烏姆阿若的男人雕的不是……”

“你不應該和我說。我和你的話已經說完了。”

努阿富努力想聽懂他們在說什麼,卻不知所云。等父親平靜下來他會問的。這時他的妹妹奧比格麗從內院走了進來,向伊祖魯致敬,在泥床上坐下了。

“苦葉湯做好了嗎?”努阿富問。

“難道你不知道怎麼做苦葉湯嗎?難道你的手指破了嗎?”

“別吵了,你們兩個。”伊祖魯用棍子把木薯拽出火堆,馬上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他很滿足。他從椽梁上取下一把雙刃刀,開始刮掉烤木薯的黑皮。皮刮完了,雙手弄得全是菸灰,他拍了好幾次手才拍乾淨。他的木碗就在手邊,把木薯切了放進碗裡涼涼。

他開始吃了,奧比格麗也開始悄悄哼歌。每一個新月,父親都不蘸棕櫚油幹吃烤木薯,而他絕對不會放過塊木薯渣的,她應該很清楚啦,可她一直心存僥倖。

他默默地吃著。他從柴火邊挪開身子,現在背靠牆而坐,向外面望去。每逢這樣的場合,他就會神思恍惚。他時不時地喝上一兩口葫蘆裡裝的冷水,這是努阿富給他拿來的。他拿起最後一塊木薯,奧比格麗就回母親的茅屋了。努阿富收起木碗和葫蘆,又把刀插回兩根椽梁之間。

伊祖魯從山羊皮上站起身,向家裡供的神龕走去,神龕放在門口中央矮牆後面的一塊平板上。他的愛康加像男人的前臂那麼高,頭上的動物角和它的人形身體一樣長,和祖先無臉的奧克普賽擠在一起,被獻祭之血染黑了,還有他短短的自己的奧佛。努阿富的目光落在了屬於他本人的特別的奧克普賽上。

以前他經常在夜裡驚厥發作,就為他專門雕了這個。他們告訴他要喊它和他一樣的名字,他就喊了。漸漸地,驚厥離他而去了。

欽努阿·阿契貝《神箭》節選

伊祖魯從這些物品中取走了他的奧佛,他坐在神龕面前,不是像男人那樣雙腿叉開席地而坐,而是如同女人那樣向前伸到神龕的一側。他用右手握住短棍的一頭,用另一頭敲擊地面,為他的祈禱伴奏:

優魯神,感謝你,讓我又一次看見新月。願我能一次次地看見新月。願全家健康興旺。既然是種植之月,願六個村莊獲得豐收。願我們遠離田地裡的危險——毒蛇的咬傷或者毒蠍子的蜇傷,以及灌木叢裡的神靈。願我們別被彎刀和鋤頭誤傷了脛骨。願我們的妻子生育男丁。願下一次鄉村人口普查時我們人丁加倍興旺,我們將祭獻給你一頭母牛,而不是像上次的新木薯節那樣僅僅祭獻給你一隻小雞。願孩子們為他們的父親送終,而不是白頭人送黑髮人。願好事與每一個男人和每一個女人相遇。讓好事走進河邊人家和叢林人家的田地。

他把奧佛放回愛康加和奧克普賽之中,用手背擦了擦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每一次為烏姆阿若祈禱時,嘴裡都會泛上一絲苦澀,他為六個村子正在面臨的分裂感到滿腔的怒火,而他的敵人卻將這筆賬算到他的頭上。為什麼呢?就因為他在那位白人面前說了實話。不過,一個手執優魯神棍的男人怎麼可能明知道是謊言還說得出口呢?既然他從父親那裡聽到了這個故事,他怎麼可能隱瞞它呢?就算是那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叫溫塔鮑塔的白人也明白這個道理。他稱伊祖魯為真相的唯一證人。正是這件事激怒了他的敵人——一個沒人知道父母是何許人的白人竟然跑來告訴他們真相,其實他們知道這個真相,只是害怕聽見而已。它是世界毀滅的徵兆。

(以上節選自欽努阿·阿契貝《神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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