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論 | 黃宣民:《韓貞集》前言

黃宣民(1934-2001),江西萍鄉人。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思想史研究室主任,《中國哲學》主編,中國哲學史學會理事,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湖南大學嶽麓書院文化研究所兼職研究員,湘潭大學歷史系客座教授,江西上饒師專朱子學研究室兼職顧問。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開始發表有關中國思想史研究的學術論文。70年代參加侯外廬主編的《中國近代哲學史》和郭沫若主編的《中國史稿》的撰寫工作。80年代參加侯外廬主編的《中國思想史綱》上、下冊和國家“六五”計劃重點科研專案《宋明理學史》上、下卷的撰寫。作為侯外廬的助手,協助他重訂了《船山學案》(嶽麓書社,1982年)、《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93年)等著作。

韓貞(公元1509——-1585年),字以貞,號樂吾,揚州興化(今江蘇興化市)人,是一位陶匠出身的平民儒者,又是明代泰州學派的傳人。據其後學許子桂等所編《樂吾韓先生遺事》的記載,韓貞生於明正德四年己巳十月二十四日(即公元1509年12月5日),家中世代以製陶為業,生活貧困,因此之故,韓貞自小失學。可是他求知若渴,五歲時便能握蘆管就地畫字,要求父親送他上學,未獲允許;十二歲,束茅作筆,在磚上沃水學字。貧窮和苦難總是與韓貞相隨,十五歲時,他的家鄉流行瘟疫,父母、伯父和哥哥都染上了疫病,由他一人支撐家庭生活。父親不幸病故,家裡窮得買不起棺材,他只好替人放牛,得到一些錢安埋父親。四年後,母親又去世了,年青的韓貞痛失雙親,悲悼不置,轉而信佛,以求來生。正在此時,他聽聞朱恕(字光信,泰州王艮門人,出身樵夫)講孔孟之學,又改變信仰,棄佛歸儒。朱恕教他讀《孝經》,韓貞從此開始學文識字。嘉靖十二年(公元1533年),韓貞二十五歲,朱恕見他“篤學力行”,將其引薦至泰州安豐王艮門下深造。剛進門時,韓貞布衣芒履,在心齋門下沒有地位,不受禮遇,惟晨昏供灑掃而已,甚至有人譏笑他是以蓑衣為行李的窮學生,韓貞為此題詩壁間抗辯道:

隨我山前與水前,半蓑雪霜半蓑煙。

日間著起披雲走,夜裡攤開伴月眠。

寵辱不加藤裸上,是非還向錦袍邊。

生成難並衣冠客,相伴漁樵樂聖賢。

王艮見詩,問知為樂吾,於是製作儒巾深衣,賦詩贈之,詩曰:“莽莽群雄獨聳肩,孤峰雲外插青天。鳳凰飛上梧桐樹,音響遙聞億萬年。”王艮還指示韓貞從學於王襞。襞繫心齋次子,九歲即隨父從學於姚江,陽明命襞從師龍溪王畿。

兩年後,,韓貞辭別泰州,回到興化。儒巾深衣,眾皆笑其狂。哥哥斥責他道:“吾家素業陶,小子不務本,反遊學何為?”將他痛打一頓,毀掉了他的儒巾深衣。幾天後,韓貞從容地對哥哥言道:“兄前日責我,恐我遊學惰其四肢。自從朱師學得‘勤’字,今從王師(按指王襞)更學得真切。一日有二日之功,一月有二月之積,一年有二年之用。先使兄與伯母一家得所,盡得子弟之職,然後再去問學,豈敢惰其四肢,以失孝弟,虛頂儒巾,作名教中罪人耶?”這一番話感動了他的哥哥,從此以後,乃兄再未阻撓他從事儒學活動。

嘉靖二十四年(公元1545年),韓貞三十七歲,同邑儒生楊南金見其刻苦力學,勸攻舉業。從事三月,稍能寫作八股文,遂與楊赴南京應考。韓貞一到考場,看見考生百們一個個蓬頭跣足進入棘院,慨然對楊南金說:“大丈夫出則為帝王師,入則為世師,所以伊尹三聘不起,為重道也。今治文如此求名,非炫玉求售,枉己而何?”於是他棄考回家,照舊幹他的陶匠活兒。韓貞不以道殉名,使楊南金很驚詫,也很感佩,遂將自己的妹妹許配給這個窮漢子。次年,韓貞與楊氏完婚。他對新娘說:“汝兄豈無富族可配乎?爾今日歸吾貧士,蓋謂無樑鴻耳。吾不鴻,非爾夫;爾不光(孟光),非吾妻也。”他開啟妻子的奩笥,留下一、二件裙布,其餘衣物都分給了親戚,所有胭脂花粉一火燒掉,要求妻子織蒲為業,從事勞動。楊氏也樂意與這位清教徒式的夫君過窮日子,矢志不渝。他們夫妻樂善好施的動人故事,數百年來流傳至今。

韓貞中年以後,大都在鄉村以教習童蒙為生,農閒時即在勞動人民中講授儒學,致力於發明王艮的“大成仁道”,所謂“以明道化人為己責,雖田夫、樵子未嘗不提命之”,成為當時一位頗有聲望的布衣儒者。萬曆十三年乙酉八月初九(即公元1585年9月2日)韓貞卒於家,年七十七。

韓貞作為泰州學派的傳人,繼承了這一學派的平民風格。首先,韓貞特別重視在社會下層的廣大勞動群眾中傳道講學。耿定向在其所作《陶人傳》裡說:“先生學有得,毅然以倡道化俗為任。無問工賈傭隸,鹹從之遊。隨機因質誘之,化而善良者以千數。每秋獲畢,群弟子班荊跌坐,論學數日,興盡則拿舟偕之,賡歌互詠。如別林聚所,與講如前。逾數日,又移舟如所欲往,蓋徧所知交居村乃還。翱翔清江,觀聞者欣賞若群仙子嬉遊於灜閬間也。”黃宗羲在《明儒學案·泰州學案》韓貞傳中也描述了樂吾講學的情形:“秋成農隙,則聚徒講學,一村既畢,又之一村,前歌后答,弦誦之聲洋洋然也。”這是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歷史上一幅罕見的農民樂學圖。雖然,它不像耿定向所美化的“若群仙子嬉遊於灜閬間”,——因為中世紀的貧困世界絕非人間仙境——-但它卻展示出十六世紀中國農民渴求文化知識的歷史畫卷,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封建社會後期人性覺醒和時代精神。

第二,韓貞的平民性格,使他自然注重於王艮所提倡的“百姓日用之學”,而不喜歡那種專重書本的經生儒學。他以平民百姓為本位,認為惟有有利於百姓日用的學問,才是符合聖人之道的真學問。因此,他反對講學時尋章摘句,作“學究講肆”,講無關於百姓日用的“閒泛語”。他在《勉朱平夫》詩中說:

一條直路本天通,只在尋常日用中。

靜坐觀空空無物,無心應物物還空。

固知野老能成聖,誰道江魚不化龍?

自是不修修便得,愚夫堯舜本來同。

韓貞從堯舜與愚夫,亦即聖凡先天平等的原則出發,推論出鄉村野老也能夠成為聖人,從而勉勵村野平民領悟箇中道理,振作起來,由凡入聖。韓貞希冀以先天的平等取代現實的不平等,這在很大程度上雖然只是一種幻想,卻不失為對卑賤者的一種思想啟蒙。

第三,韓貞像王艮一樣,同情人民的疾苦,樂善好施。如嘉靖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興化大旱,韓氏族人因交不起官租而被送進了監獄。韓貞為援救這些受難者,跑到海邊去教童館,以自己所得報酬來代償,不得,又走海中,到鹽場去替人煮鹽,仍不夠償還欠租。此時幸得一位翟姓秀才,為他找到數十蒙童,先得束脩若干,星馳赴縣,代完通族所欠官稅,救濟了族人。十年後,興化復大旱,韓貞又將自己構築的三間講堂拆賣了,得米數十斛,救濟親族鄰里不受飢餓。到麥秋熟後,鄉人感其義舉,給他再建造講堂三楹,一時遠近聞之而來助工的人很多,新房也比舊屋大得多了。諸如此類善舉,《樂吾韓先生遺事》記載甚悉。他確乎是一位以德行著稱的平民儒者。然而,韓貞卻缺少如王艮那樣的社會改革理想。

第四,韓貞生前早已成為著名儒者,但他始終保持著平民本色,不願“並列衣冠”,站在統治階級一起。興化縣令程某請他參加鄉飲,他致書辭謝,說:“某鄙陋之夫,素疏禮儀,承明府作養,自愧自責不遑,焉敢妄列衣冠,有負明典?惟願明府推愛某一念,達之群庶,使人人戶戶知孝知弟,為忠為信,側人人鄉飲,戶戶鄉飲,政平訟息,俗美化成。”從另一方面說,韓貞又因安於貧困,歌詠自然,而缺乏反抗壓迫的精神。如他曾奉官府之命去水災地區感化“災民”,宣揚“安貧死節”這類封建思想糟粕,表明了他的思想侷限性。

在泰州學派中,朱恕、韓貞一派致力於平民教育的歷史功績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們比起泰州後學中顏鈞、何心隱一派赤手以搏龍蛇,不受名教羈絡的反抗精神,顯然又是大為遜色的。

韓貞承襲王艮遺風,講學傳道注重口傳心授,不喜著述。因此,他的著作不多,僅有少量詩篇。宗彝在《刻韓樂吾先生詩集序》中說:“先生性自樂,宇內一切齷齪不櫻其中,飄然物外,隨境隨適。嘗結廬湖幹,聚徒講學,屢空,宴如也。值歲侵兵燧,歷寒暑,講不置。客至,摘野蔬自給。抱膝長歌,若出金石聲。或行吟水堧,覓鳶魚趣,得句則示同志,亦有不得時,不取必也,然皆務闡發道真,印證心體,不期為月露之形而已。卒時年七十有七,遠近赴吊,哀聲澈野,鹹謂道統或孤。邑大夫凌公高其行誼,祠而祀之。十有餘年,諸弟子輩複檢遺稿,得詩若干,請就剞劂,以志不朽。謂餘與樂吾相知最深,因屬以序。”宗彝是詩人,又是韓貞的朋友,他對於韓貞性格、生活與詩作及其遺稿結集出版情況所作的記述,應當說是比較準確的。宗彝此序作於萬曆二十六年戊戌(公元1598年)仲夏中元日。在此之前,又有餘尚友于是年孟夏所撰的《樂吾韓先生遺稿序》,其中說,韓貞死後“已越廿載,而弟子會業於先生之祠者,寒暄不倦,且綜輯遺制,捐鍰鍥刻,以泐不朽。餘素豔高踔,逖於修途,茲得其概於集。甫黃先生代弟子丐言,以巔制額。餘披先生詩章,大都燀藻性竅,擷吐真機,洋洋灑灑,流於天籟。味其詞,想見其人,殆行檝膠葛而寰羅緯象者乎”!由此序看,餘尚友對韓貞並無真切的瞭解,故其所記韓貞卒年與宗序及其他文獻記載皆不合。但謂韓貞遺稿結集發出於韓氏門人則無疑,只是餘序稱為《樂吾韓先生遺稿》(以下簡稱《遺稿》),宗序稱為《韓樂吾先生詩集》(以下簡稱《詩集》)。如再細審,兩篇序題都很難說是韓貞集的定名,因為餘、宗二序都只說讀過韓詩,沒有說到韓氏門人所紀遺事。由此可見,現存由同邑後學許子桂等九人和寶應後學張國禮等三人所緝《樂吾韓先生遺事》(以下簡稱《遺事》),應晚於《遺稿》即宗氏所稱《詩集》。而在《遺事》所附《紀事》一文中,見有謂“中州武公玄仲,明季來蒞興邑,慕樂吾韓先生之風”語,則又令人生疑,若非清人口吻,為何有“明季”之說?由此看來,不僅《遺事》輯成於萬曆戊戌以後,而且在《遺事》附錄中還孱入了清人文字(如《紀事》)。現存所謂“萬曆戊戌刊本”,大概是後人據餘尚友、宗彝作序時間斷定的。值得注意的是,此書規制不一,例如,《遺稿》(即《詩集》)刻本用楷書,序跋用行草,傳帖諸文用楷書,《紀事》刻本則用宋體,由此看來,這個明刊本是由後人陸續匯刻而成的,而且它還不是一個完整的版本。而《紀事》一文的增入,卻又說明此書在清初仍然流行。

韓貞著作,除上述明刊本外,尚見於刊有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候補興化知縣汪芳藻所定“謁祭條例”的《韓樂吾先生集》。有人稱之為“雍正本”,以別於前述萬曆本。其實,此本與萬曆本也有相通之處:一是此本刊有餘尚友《樂吾先生集序》,與萬曆本餘尚友《樂吾韓先生遺稿序》文字完全相同;二是此本所刊《理學韓樂吾先生行略》,與萬曆本許子桂等所輯《樂吾韓先生遺事》的內容大致相當,惟文字上有所刪節,末後增加了明崇禎至清雍正間當地官府崇祀韓貞的內容。由此而言,這個本子可以視作萬曆本的續本。但是,雍正本與萬曆本又確有不同:一是像贊不同。雍正本首刊“樂吾遺像”,此像儒者冠服,道貌岸然,頗有令人敬畏的官方理學宗主氣象,較之萬曆本《遺事》所載“樂吾韓先生小像”的平民模樣,差異甚大。又,“小像”後原有宗彝和韓貞門人劉鳳雛的像贊,而“遺像”之後僅有自稱同邑後學石楸氏旵覺道人所題像贊。二是纂輯者不同。萬曆本餘、宗二序都說韓貞著作由其門人纂輯成書,但集中未刊列纂輯者姓名,惟有《遺事》刊具許子桂等十二人同輯。而雍正本刊列受業門人趙來翔等三十人姓氏於集前。三是二書體例和內容都有所不同。萬曆本按詩的體裁,分五言絕句、五言律詩、六言、七言絕句、七言律詩,共收入九十四首。雍正本未分別體裁,共收入八十七首。萬曆本較雍正本多出七首;雍正本收入而未見於萬曆本的有三首;兩本同收但文字歧異者四十九首。由此而言,雍正本又可以說是萬曆本的別本。韓貞沒後,他的門人將其遺稿分別纂輯成書未嘗不可能。但現存雍正本流佈較廣,萬曆本則較為稀見。

文論 | 黃宣民:《韓貞集》前言

現今出版的《韓貞集》,是在萬曆本和雍正本的基礎上,重新編訂成書的。我對上述兩個本子做了互校,取長補短,合為一書。下面,謹就今本《韓貞集》作幾點說明。

(一)今本沿用萬曆本體例,仍按作品體裁分類。

(二)今本收入韓貞遺詩一0一首,除自萬曆本《遺事》中補錄《安豐壁間詩》、《諷貢受軒》、《喻災民》和《崇正學》四首(前三首亦見雍正本《行略》)外,對於其餘九十七首,原為萬曆本所有、雍正本所無者,或原為雍正本所有、萬曆本所無者,每一首都加以註明,以說明其來源;對於萬曆、雍正二本均已收入但文字歧異者,也在注中說明某本作何字,或從某本,或據某本補、改等等;對於萬曆、雍正二本相同者則不予註明。

(三)萬曆本所刊樂吾韓先生小像和雍正本所刊樂吾遺像,均刊於今本卷首,提供讀者研究。[今則依本叢書統一體例要求,不再收入樂吾的這兩幅像。]

(四)萬曆本所刊餘尚友《樂吾韓先生遺稿序》和宗彝《刻韓樂吾先生詩集序》仍刊於今本卷首。耿定向所撰《陶人傳》、許子桂等所輯《樂吾韓先生遺事》及其他有關韓貞的資料,收入今本附錄一。

(五)雍正本所刊餘尚友《樂吾先生集序》與萬曆本餘序雷同,故今本未予收錄;《理學韓樂吾先生行略》及其他有關韓貞的文獻資料,均收入今本附錄二。

(六)為便於讀者瞭解原本概貌,今本儲存了萬曆本和雍正本的原有序目,收入本書附錄三。

本書《後記》是由寧波大學方祖猷教授撰寫的。方先生曾長期在江蘇泰州市工作,熟悉泰州學派的思想特點和有關文獻資料。1982年,他寄贈我一本《韓樂吾先生集》。他告訴我,這個大刻本是據泰州舊存雕板新近印刷的。他同時也寄了一本給邱漢生先生。此本除卷前缺樂吾遺像和旵覺道人所作像贊外,與前述雍正本完全相同。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撰寫《宋明理學史》下卷泰州學派章時,就依據這個資料敘述了韓貞的生平和思想風貌。1991年冬,我自江西訪得《顏山農先生遺集》回北京後,便籌劃將顏鈞、韓貞和林春(東城)的集子影印出版,並寫信給方先生,希望得到他的幫助。果然,方先生很快有了答覆,對我們這一計劃給予了熱情支援和積極合作。1992年春,他給我郵來雍正本《韓樂吾先生集》和海陵叢書刻本《林東城集》二書的影印件。與此同時,我又從浙江省社會科學院錢明先生處得到他從日本攜還的萬曆本《樂吾韓先生遺稿》影印件。稍後,我又從臺北劉炳藩兄處得到一本與錢先生所寄的同一刻本的《遺稿》影印件。於是,我便得以開始重新編訂《韓貞集》的工作,歷時二年,才算告成。在這裡,謹向方祖猷、錢明、劉炳藩諸位先生表示我的衷心謝意。對於一向鼓勵並支援我的李學勤教授,以及不辭辛勞為我抄錄全稿的譚雪暉女士,亦在此一併致謝。

在本書即將與讀者見面的時候,我要特別感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黃德志副編審,她的工作認真細緻,為本書的出版付出了辛勤的勞動。

整理古籍是一項艱難細緻的工作,稍有疏忽,都容易鑄成錯誤。我從事歷史研究工作時間較長,而對古籍整理卻無經驗可言,難免有錯誤缺點。不妥之處,懇請讀者與方家批評指正。

一九九四年五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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