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騙140萬後,八旬奶奶組團反詐“復仇”!當臥底成功端掉非法集資窩點

被騙140萬後,八旬奶奶組團反詐“復仇”!當臥底成功端掉非法集資窩點

(農健/圖)

“27萬、78萬、104萬”,頭髮花白的趙銀光嘆了口氣,搖搖頭,眉頭微蹙,表現出悔不當初的樣子。這不是大型拍賣現場的喊價,只是趙銀光報出她率領的一群平均年齡64歲的老人曾被詐騙的金額。

在山東濟南,“泉城金融衛士志願者宣傳團”的兩百多位團員裡頭,近三分之一都曾遭受詐騙,團長趙銀光被騙了104萬元。為防止更多人受騙,她們組建了志願者宣傳團,走街串巷宣講反詐知識。團員中有九成是老年女性,人們稱之為“反詐奶奶團”,或者叫她們“復仇奶奶”。

2021年11月9日,經過媒體報道,“反詐奶奶團宣傳4年挽回800萬元”衝上熱搜。在後來的媒體影片採訪中,有團員稱她們成了網紅,不知“網紅”為何物的趙銀光接話:“什麼,我不姓王,姓趙。”她把“網”聽成了“王”。

在“反詐奶奶團”的故事裡,騙子的開場白似曾相識,著了小便宜、失去大本錢的受騙情節也大體相似。獨特的地方在於,奶奶們熬過了受騙後那段最為灰暗的日子,又透過“復仇”——反詐宣傳——尋回自己的價值,自己的生活。

甜頭與苦果

對於為何會受騙,趙銀光總結為:退休十五六年了,失去了對新事物的敏感,不懂金融知識。

趙銀光80歲,發白的短髮下隱隱地透出些青絲。她個頭不高,但在合照裡總是站得最板正挺直的那一個,有股精神勁兒。2004年,趙銀光從企業的管理崗退休,沒閒住,很快開始上老年大學,張羅各種志願服務。

2015年底,從老年大學上完課,一幫同學在路上走著,有人喊前頭有個公司在酒店開講演會,“咱去聽聽吧”。

會場鬧哄哄的,具體是什麼業務也沒聽清楚。但大家一塊喊口號的時候,趙銀光聽清了,叫“你不理財,財不理你”。看著一屋子坐得滿滿當當的老年人,她有些激動,“坐不住”“想著我也能掙錢”。會議散場,留下手機和名字還能到門口領小禮品,大概是五六斤重的地瓜。趙銀光挺高興。

沒兩天,電話就打過來了,說在哪兒哪兒還有一個講演會,“有小禮品贈送,數額不多,趕快報名”。趙銀光又去了,領到一份掛麵、10個雞蛋。再往後,趙銀光還領到過山藥、洗衣液等各種小禮品。最大的一場在山東最好的禮堂——珍珠泉大禮堂。

業務經理介紹,他們是五百強企業的濟南分公司,主營汽車租賃,如果投資購買他們的金融產品,每個月利息是12%,“生日的時候還給你大蛋糕”。趙銀光一想,銀行定存利息最高5%、6%,現在人家能給12%,而且當月返利,一年還本。她第一回投了5萬元,三個月裡“利息”準時到賬。嚐到甜頭以後,趙銀光又往裡投了二十多萬元。

到了2016年8月,和趙銀光對接的業務員說,她快升職了,但是業績不夠,如果能再入賬兩百萬元業績,就能當上主管,想讓趙銀光給幫幫忙。

這個姑娘二十多歲,大學剛畢業,工作勤勤懇懇,對趙銀光特別好——上樓夾著趙銀光手臂,下樓也擔心她摔著,到什麼地方都記得給她遞水。知道趙銀光喜歡組織大家跳舞,姑娘主動幫忙找活動室——就在她公司辦公室的樓上,跳舞間隙,業務員給奶奶們送小番茄、小黃瓜,順便聊聊天,說說最近有什麼新產品值得投。

“奶奶,還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嗎?”姑娘總問。那段時間,業務員又送演出服,又幫忙找山東大會堂這樣的“大地方”演出;組織大家免費旅遊,看油菜花。現在想起來,趙銀光能分析出一些套路:比如一塊吃飯時,她們這一桌看上去穿戴好些的,就能端上大魚,別的桌只有青菜湯。業務員在飯桌上一對一地推銷產品,不少人當場就購買了。

那個姑娘提出業績需要幫忙的時候,趙銀光一處房產的拆遷費剛好到賬,也想幫她。姑娘打來電話,“奶奶你趕緊來公司,下一期再買利息就降了”。

趙銀光覺著累,不想去。姑娘直接開車到了樓下,讓趙銀光上小汽車裡頭來。趙銀光記得,姑娘從包裡掏出一個東西,她不認識,但是工資卡往那一刷,讓摁上取款碼,那東西就“禿嚕禿嚕”吐出一個條子,“我一看,幾十萬轉到她賬上了”。她才知道,這叫POS機,跟銀行取款一樣的。

就這樣,趙銀光分三次一共投了104萬元。扣除之前返還的“利息”,損失金額也達到八十多萬元。

趙銀光說,“奶奶團”成員情況不一,有的受騙金額比她還高,有的是老伴被騙,還有人在被她們成功勸阻後加入進來,成為新成員。

被騙140萬後,八旬奶奶組團反詐“復仇”!當臥底成功端掉非法集資窩點

團長趙銀光在辦公室做直播。 (受訪者供圖/圖)

受害者變志願者

回憶受騙的經歷,趙銀光的節奏、語調把握得剛剛好,一口濟南方言講起故事恰到好處。

這是反詐宣傳的一種常用方式——現身說法。2017年至2021年,“反詐奶奶團”已組織各類反詐宣傳活動460餘次。

“現身說法”想取得最佳效果,也歷經一年多的嘗試、調整。要是進社群,趙銀光與副團長田友娟搭檔,兩人一唱一和地講,從自己怎樣掉入陷阱開始,一直講到自己的防範經驗。

觀眾常常有哭也有笑。“被騙104萬”是個令人驚訝的數字,人們能懂得背後的心酸,稍微動情些就有人要落淚;笑的人則是被奶奶們的表演逗樂,覺得她們了不起,傳遞正能量。

可在“現身說法”場合以外,如果刨根究底詢問趙銀光被騙後心底的感受,那就是“在傷口上撒鹽”。趙銀光講述的聲音裡會出現一段自然的哽咽,剋制,再恢復昂揚的語氣。

趙銀光說,她最早的感受是“心裡發毛”。她“投資”那家“騙子公司”的事沒告訴兒女,也沒給老伴透露,全是自己做主,把公公婆婆留下的房產拆遷費用、自己的儲蓄全投了進去。

2017年4月,本該是公司給她返本金的時候,錢卻遲遲沒能到賬。電話裡,對方說是“資金鍊斷裂”,公司正在處理,沒什麼大問題。可再沒過兩天,“投資者”到那棟大廈找人,辦公室已經搬空。

接下來,就是到公安局報案,找律師維權。時間難熬,趙銀光總是一早出門,跟老伴說“我跳舞去了”,實際上不知上哪兒好,只是想躲著。兒女們也都瞞著。

搭檔田友娟74歲,和趙銀光是老年大學的同學,也是同一批受害者,被騙27萬元。有一回,她已經到了黃河大橋上,想要跳黃河。可是就在河灘上,看到老人領著孫子孫女在玩,“我又心軟了”。

這是一種難言的複雜感受,其中多半夾雜著對家人的愧疚。副團長王雪紅說,那時候自己上有九十多歲的母親,下有剛剛出生的孫輩,“我想著這些錢為什麼不能用來孝敬母親,不能貼補兒孫”。

最難的時候,她們找到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金融穩定處處長耿浩。大約是2016年底,“騙子公司”跑路的幾個月前,耿浩受邀到老年大學宣講警惕非法集資。當時“騙子公司”被邀請去參加活動,一下撞個滿懷。

耿浩已經發現這家公司的異樣,但沒有充分證據,不能馬上取締,只能“敲敲打打”地提醒。可老人們不聽,她們正“投資”得火熱,於是在臺下鼓倒掌,耿浩還沒講完,就想讓他下來。

2017年奶奶們再找到耿浩,“騙子公司”已卷錢跑路,只能等公安機關的追查,損失難以挽回。

參與反詐宣傳,是奶奶們主動向耿浩提出來的。耿浩詳細解釋了一些金融政策,說到需要加強反對非法集資的宣傳力度時,奶奶們自告奮勇。很快,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主導建立了“泉城金融衛士志願者宣傳團”,並於2017年5月16日召開了成立大會,當時的參與人數不過五六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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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詐奶奶團”進社群宣傳。 (受訪者供圖/圖)

臥底取證,硬核演出

2021年11月,“反詐奶奶團”在網上突然走紅,找到她們的媒體越來越多。她們手頭的事一件接一件。週一到濟南鋼城區演出,週三到社群建立第94、95個社群“防非”工作站。中間不斷有人來訪,中午就到辦公室旁邊的包子鋪,兩個包子一碗粥,匆匆搞定午飯。

團隊建成之初,她們主要是到社群裡發宣傳冊子,簡單直接,但效果也有限。73歲的志願者徐慶雲說她當時就不以為然,“哪有什麼詐騙的呀,人家都是(高風險)高回報”。

那是2017年6月,她剛看準一家公司準備“投資”以後拿分紅,還有免費入住養老公寓的會員“福利”。趙銀光帶隊到她的社群宣傳,念宣傳材料。“念就唸吧,我也聽不進去。”徐慶雲想。

趙銀光又說起自己親身經歷:“咱圖的是人家的高回報,人家把咱的本卷跑了”。徐慶雲明白過來,就沒投錢。等到“奶奶團”招募第二批成員時,她還報名了。

這也是耿浩認為,“反詐奶奶團”成立的價值所在。平常,他出去宣講反詐知識,一講兩個多小時,口乾舌燥,臺下的人拍拍屁股走了,“不知道聽進去沒有”。而騙子往往提供“一對一跟蹤式”服務,陪著看病,幫忙買菜,對老年人打感情牌。

反詐宣傳怎麼做得比騙子更得老人心?“發動(老年)志願者做一些一對一的工作,‘現身說法’也更能讓人信服。”耿浩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奶奶團”成立初期經費有限,她們就把以前“騙子公司”給製作的演出服用上,後來則是由主管單位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提供支援。日常去演出、下社群的交通食宿是志願者自費。這兩年陸續有些銀行、新農業聯合會提供贊助,能給團隊買些新演出服,添點化妝品。

團隊目前已經發展到兩百餘人,內部分團委、演出團、宣講團,演出團裡頭又有腰鼓隊、時裝隊、合唱隊、書畫院、葫蘆絲隊等等,架構分明。主管單位協調社群在黨群服務中心提供一處辦公地點,於是她們“上班”打卡,朝九晚五。

最驚心動魄的“上班”經歷,是到非法集資的窩點“臥底”。2020年年末,她們看到三五成群、西裝革履的小青年,拿著宣傳頁到銀行門口發傳單,招呼老年人來聽課,聽完有小禮品。

團裡四個老人去了。“聽課”的地方在三樓,田友娟一聽就覺得有問題:半年利息高達8%-10%,超過6%的平均年化收益率警戒線。

田友娟馬上和工作人員吵了起來,“七八個小青年就把她攆出去了”。趙銀光“怕她被打”,趕緊跟出去,看著田友娟被攆到一樓,沒有其他危險,自己又返回了教室——得收集證據。

“聽課”結束,她們將證據及舉報信交到有關部門,半個月後這個地方就被“封”了。2021年7月,警方釋出通告,對這一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立案偵查,“也是證實了我們的判斷。”趙銀光說。

65歲的志願者李雪珍曾“臥底”在涉嫌非法集資的微信群裡。為了不被踢出群,她自掏腰包付了1萬元。在群裡,她默不作聲,看著業務員晚上“講課”,還有人扮演“受益者”,說自己買洋房買車,轉手掙了多少。她一一截圖保留下來,提交舉報。

這些年,濟南城區常有整片拆遷。2019年冬天,一家銀行的工作人員告訴“奶奶團”,說市中區大澗溝村附近的村民拆遷費即將發放。趙銀光、田友娟、王雪紅等人決定趕在騙子公司前頭,進村宣傳。

王雪紅記得,當時是正月十四,趕上當地的大集,她們敲著腰鼓、鑔子在集市上走來走去,就想引人注目。她們找了一處土臺子,鋪上紅毯,即興演了一出拆遷費被騙的情景劇,呼喊:“高息不能投!”

“哪兒有騙子,就到他的樓下宣傳”逐步成了“奶奶團”的硬核手段。街道、社群、物業公司轉來線索,奶奶們就到騙子附近演出。“沒幾天社群的人給我們說,樓上那個公司走了”,趙銀光覺著這個方法還是有效的。

她們還建了常態的聯絡機制:對於有閒錢想投資但又拿不定主意的人,可以撥打熱線電話,“電話是6-6-6-0-2-9-3-6”,趙銀光一字一頓地念出號碼。

被騙140萬後,八旬奶奶組團反詐“復仇”!當臥底成功端掉非法集資窩點

“反詐奶奶團”在社群演出。 (受訪者供圖/圖)

老姐妹的陪伴與孤獨

剛開始對外說出自己的受騙經歷,奶奶們有一個普遍的顧慮——害怕遭兒女冷眼。

老年人為什麼容易被騙?她們總結,不清楚金融知識是第一位的,其次是貪小便宜,再然後是兒女們忙、交流比較少。

“咱是黨員,咱錯了,要敢於剖析自己”,趙銀光勸說團隊,也勸說自己。至於兒女這邊,她們要麼瞞著,要麼“扯個謊”,說自己沒有被騙這麼多,只是宣傳需要。

田友娟年輕時做檔案管理工作,自己愛記些東西。2017年10月底,“奶奶團”有了自己的辦公室,田友娟就開始寫寫記記,隊員們每天的出勤,在社群跑活動、排練節目都記錄下來,到現在已有十萬多字。

“奶奶團”走過的路,算起來也有十萬公里。她們不僅在濟南城區跑,也到鋼城、章丘、濟陽等城市郊區,動輒五六十公里。

田友娟的女兒支援她去“上班”,偶爾颳風下雨,還主動開車送她過去。有一回有人跟她打招呼,“我認識你,在你女兒轉發的影片裡”。田友娟意識到,女兒早就看過她講述受騙過程。

此前對兒女們說的“謊言”早就不攻自破。“他們都知道是真的,就是被騙了這麼多”,王雪紅覺著,奶奶們與兒女是心照不宣,看破不說破。

這依舊是一塊傷疤,最親近的人是不忍心揭開的。

被騙後,田友娟節省多了,每月三千多元的退休工資,花不到500元,其中還包括偶爾給家裡買菜的錢。其他團員也是如此,心裡裝著兒女與孫輩,想著給他們攢錢買房。

人老了,身體有時候會成為“事業”的負擔。田友娟已經兩度患癌。第一次是2015年患甲狀腺癌,順利熬過了。2020年,田友娟再次檢查出乳腺癌,當時奶奶團在籌備濟南市防範非法集資金融詐騙書畫作品展,她負責書畫作品的校對工作。校對完畢,田友娟才說“我明天就不能來上班了,後天我要去做個手術”。趙銀光聽完就掉淚了。

可是能說什麼呢?田友娟想,說出來都是徒勞的擔心。老姊妹們在一塊做事,對彼此來說就是互相支援了。耿浩說,團隊成員的積極性很高,有一回晚上準備書畫展,擔心團員安全,他建議離家近的、有車的才參加。結果趙團長打來電話,說有位團員因為去不了傷心難過。

一兩百人在一塊,難免出現些小糾紛。這時候耿浩都讓去找趙團長,她是“好管家”“好婆婆”,對團員也是該吼的時候得吼,該哄的得哄。

說起最初帶奶奶們旅遊、騙了那麼多錢的姑娘,她們都覺著“恨不起來”。王雪紅記得,那個女孩家在農村,春節回來的時候給她們捎各種農產品,還有些小簸箕之類的東西,著實幫了忙。田友娟覺得,女孩自己也貸款投了十萬元,一樣是受害者。

出事半年後,趙銀光接到女孩的電話,說在她家樓下,想見面說句話。趙銀光去了,“二十多歲的姑娘急得長出一臉的白癜風”。趙銀光說,姑娘服務很好,對她很親,老年人心善,想通以後也就恨不起來了。

“孤獨”是不易說出來的詞彙。聊了許久,趙銀光才對南方週末記者吐露,“你不知道,老年人的孤獨寂寞,你也會老的,人總會經歷的”。

她的包裡備有速效救心丸,也有口紅、粉底。年至耄耋,她依然會化妝、穿短裙,“奶奶團”團服選了最豔麗的紅色。趙銀光自覺,老人在社會上是“特別令人討厭”的群體,說話支支吾吾,好些人還耳背。化妝是為了讓自己精神一點,也是融入社會的一種努力。“我讓她們把假睫毛都貼上,貼上以後眼睛很大,很精神。”

“我還玩抖音呢。”趙銀光頗有些驕傲。雖然她不懂什麼是“網紅”,但“奶奶團”辦公室裡已經配置好了打造“網紅”的直播燈具。

南方週末記者 劉怡仙 南方週末實習生 曹境

TAG: 銀光奶奶田友娟反詐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