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總體上看無疑是一出悲劇，但是在“千紅一窟、萬豔同悲”的大背景下，仍然有少數人還是得了不錯的結局。
僅從婚姻層面講，無數的婚姻悲劇中，還是有幾個相對比較美滿的天作之合的。這裡邊除了薛蝌和邢岫煙之外，最常被人稱道的，就是賈芸和小紅。
為什麼在總體之中有這樣的個別？我們不妨從這樁婚姻的女主身上做一些分析，把目光放在小紅身上。
我們驚喜地看到，在這個原本不起眼、甚至為了避主子名諱還不得不改名的小丫鬟身上，有幾點令人非常可喜甚至有些羨慕的高素質，而她最終的結局也與這些高素質緊緊地聯絡在一起。
第一，重規則。沒有規則就沒有秩序，規則有例外就蘊含著危機。在怡紅院小環境裡，規則就體現為分工。小紅對分工門清，才能場面不怯，反駁有力。面對“你只是瘋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逛”的無端指責，一連串“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侯，姐姐還睡覺呢”“今兒不該我弄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說得鏗鏘有力、虎虎生威。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晴雯、碧痕、綺霰這些對分工稀裡糊塗、只想擺威風的“副小姐”之類，到此時也沒辦法，只得說些“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的話而已。
分工之中也有合作規則，也就是通常說的補臺。當“二爺要茶喝，叫姐姐們，一個兒也沒有”的時候，小紅就能夠積極主動地“趕著進去倒了碗茶”。儘管失職缺位又不知道反省自己的秋紋將此定性為“搶這個巧宗兒”“還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在這屋裡呢”，蠻不講理的碧痕又嚷嚷出來破壞分工的法子“凡要茶要水拿東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就完了”（第二十四回），但是小紅依舊堅守著做好自己的底線，完成著自己的事情。
第二，察危機。彼時賈府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第十三回），老祖宗賈母固然是安富尊榮，“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就完了”（第三十九回）；襲爵長房老爺賈赦沉湎酒色，邢夫人可以忽略不計；當家二房老爺賈政不理家務，王夫人“是那麼佛爺似的”（第三十九回）；管家二爺賈璉“成日家偷雞摸狗，髒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第四十四回），二奶奶王熙鳳雖然能力強悍，然而同時又貪得無厭、胡作非為；被上上下下寄予厚望的寶玉，又是一位整日姐姐妹妹、無事瞎忙，認為“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第六十二回）的“富貴閒人”（第三十七回）。儘管賈府的危機“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第二回）由來已久，但上上下下似乎都覺得這樣的太平日子是永遠的。
作為在怡紅院小環境工作的小丫鬟，本來很難察覺到這一點。但是小紅卻察覺到了，而且說出了“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第二十六回）這樣鞭辟入裡的話。夕陽西下時，同樣一塊雲彩，有的人只能看到金邊，有的人卻能看到暴風雨。
也許小紅可以從當管家的父母那裡多多少少了解到一點財務方面的危機，但是她有自己獨特的角度，真正讓她看到危機的還是怡紅院裡的所見所聞。
都說賈珍“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第二回），但怡紅院裡的有些事情恐怕在東府裡也很難發生。
除了前文所述分工不落實、誰橫誰有理，缺位的振振有詞、補臺的反而被罵之外，更重要的是全然沒了規矩和章法。只要長得好、有顏值，可以留著“二寸長”“蔥管一般的指甲”（第七十七回），“只在熏籠上圍坐”，說著“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第五十一回），可以自己做錯了事情卻把主人一頓狂懟、逼主人拿別人的扇子給自己出氣；即便不是“第一等的人”（第七十七回），也可以罵姨太太“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第六十回），甚至敢於叫囂“管把老太太的茶銱子倒了洗手”（第五十五回）。
賈府本來就“寬待下人”，而怡紅院的主人在女孩身上又把這種風氣發揮到了不講是非、無度寵愛的程度。上面這些事情，有的雖然發生在小紅“三年五載”的感慨之後，但是以怡紅院一貫的風格，之前這類事情也是在所難免，而通常大家會把這些事情當作溫馨可人的場面來感應。然而，冷眼旁觀的小紅，雖然同樣是女孩家，但從中並沒有感到溫暖，相反的，是感到了不講規矩之中醞釀的危機，無界限、無分寸狀態對整體架構的衝擊。
第三，抓機遇。既然在看臉吃飯的怡紅院，被恃寵而驕者死死壓著，靠謹守規矩、勤勉敬業很難有出頭天，那就得琢磨著怎麼更換賽道。也許對在怡紅院的小小實惠，有的人會留戀（如晴雯），有的則是嚮往（如五兒），但對於有點遠見卓識的人，這沒什麼吸引力。還是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去更為廣闊的平臺為好。
有了危機感，還得等機會。這個機會得是個什麼樣呢？固然首先要離開危機四伏的怡紅院，但也不能是個混吃等死的崗位。這個機會，一方面要能夠站在賈府的高度、接觸更多的人，另一方面還要由此進一步尋覓機緣，離開賈府。
這裡我們插敘一筆，講講小紅的第四個素質：圖自立。
小紅在怡紅院的危機感，並不僅僅侷限於怡紅院。以小見大，一葉知秋，接班人如此，賈府的未來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因此，她不僅能夠及時察覺湧動的危機，尋覓潛在的機遇，而且能夠把這些與未來的發展結合起來。她不像襲人、晴雯和其他一些人一樣，把希望寄託在寶玉一個人身上、相信“大家橫豎是在一處”（第七十七回），也絕不會“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個門兒”（第三十一回），而是千方百計、執著熱情地追求自立自強（後來她也沒有把希望完全寄託在鳳姐身上）。
其實道理很簡單，“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寄人籬下當姨太太，不如自立門戶當大太太，可惜賈府裡諸多丫鬟懵懵懂懂之中不懂這個道理，以為當上寶玉的姨太太就萬事大吉。
書歸正傳，還說小紅抓機遇。曹公行文獨具匠心，賈芸的出現與鳳姐的召喚是交錯而來的。秋紋、碧痕聽說有人監工種樹時“只管混問別的話”的時候，小紅卻“心內明白，知是昨日外書房所見的那人”。作為一個遠支旁親，能夠從鳳姐手裡弄到差事，這就是自立能力的體現。可以想見，小紅心裡已然有了一番打算。
而“鳳姐站在山坡上招手”時，小紅勇於出擊，讓鳳姐看著“乾淨俏麗，說話知趣”，主動請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結果把“四五門子的話”說得乾脆利落。儘管此舉又被晴雯定性為“爬上高枝兒”，譏諷“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人家真的做到了），但小紅不計較這些細節，只關注大事。
面對鳳姐“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去，叫這丫頭跟我去”的意向，小紅“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一番話說得妥帖得體，達成了“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的取向，也就是能夠站在賈府的高度、接觸更多的人了。
也正因為到了鳳姐這裡，“在這院裡了，又不隔手”，小紅才有機會“有什麼事情，只管來找我”，把與賈芸的偶然相遇拓展開來，彼此加深瞭解，為對方身上精明強幹、自立自強的性格所吸引，最終贏得“我說的話，你橫豎心裡明白”（第八十八回）的表白，為婚姻的美滿、自立的實現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人與人不一樣。有的人只圖眼前“開心就好”，規則上七顛八倒，前景上無所用心，其結局則往往不那麼開心；而有的人不僅有規則精神，更有憂患意識，於“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之日，想到“陰風怒號，濁浪排空”之時，未雨綢繆、先預而立，總能立於不敗之地。
也許，這就是曹公透過小紅想對我們說的。
（本文所引文字，除專門註明外，均出自《紅樓夢》第二十七回）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