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文人的書齋

明清文人的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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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明清文人來說,書齋是日常生活的主要活動場所,那麼,理想的書齋究竟長什麼樣?

說起明清的文人群體,我們往往會想到一些吟風弄月的風雅之事。事實上,赫赫有名的明清生活美學,正是在文人群體的引領下達到高潮,並最終成為美學史上永恆的芳影。

明清文人的生活裡常常沒有親朋好友的陪伴,它更多時候是一種獨處的精神生活,獨處,卻不孤獨。孤身一人,如何實現無上的歡愉?

正如陳繼儒在《太平清話》中所說:“凡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勘方、經行、負喧、釣魚、對話、漱泉、枝丈、禮佛、嘗酒、宴坐、翻經、看山、臨帖、刻竹、喂鶴、右皆一人獨享之樂。”

明清文人的書齋

清 髡殘 《溪閣讀書圖扇頁》 故宮博物院藏

以陳繼儒為首的文人,在與自然和人工造物的交流中,得到了心靈的撫慰,故而才能安於文房一隅,以至終年。

而作為文人主要活動場所的文房書齋,自然不能隨意選塊荒郊野地,更不能隨意陳設物件,若是家徒四壁,茅屋為秋風所破,又如何能安於居所而不鄙其陋。安貧樂道的生活方式在明清文人面前,可算不上是一種流行。

今天,就讓我們翻開明清文人的著作,一觀他們眼中的理想書齋。

《遵生八箋》版書齋

嚴格說來,《遵生八箋》更像是一本養生著作,而非生活美學的大全。這部成書於萬曆年間的大部頭裡,包含了明代文人對清修妙論、四時調攝、祛病延年、起居安樂、飲饌服食、靈秘丹藥、燕閒清賞、塵外遐舉八個領域的理解,其中的《燕閒清賞箋》與《起居安樂箋》更是記載了不少明代文人對文房生活的嚮往。

明清文人的書齋

《遵生八箋》書影

作者高濂曾任鴻臚寺官,作品以戲曲為主,故而《遵生八箋》中對書齋生活的園林造景方面更偏向一些細節,比如花木園藝的種植養護,對於文房生活的暢想,更多的還是在傢俱器物上。

“書齋宜明淨,不可太敞。明淨可爽心神,宏敞則傷目力。窗外四壁,薜蘿滿牆,中列松檜盆景,或建蘭一二,繞砌種以翠雲草令遍,茂則青蔥鬱然。”明清文人對書齋風格的選擇自高濂開始就保持著統一——明淨、不必太敞。

明清文人的書齋

明 錢轂《求志園圖》 故宮博物院藏

高濂對於理想書齋的描摹可謂是極盡詳細:

齋中長桌一,古硯一,舊古銅水注一,舊窯筆格一,斑竹筆筒一,舊窯筆洗一,糊鬥一,水中丞一,銅石鎮紙一。

左置榻床一,榻下滾腳凳一,床頭小几一,上置古銅花尊,或哥窯定瓶一。花時則插花盈瓶,以集香氣;閒時置蒲石於上,收朝露以清目……

理想的書齋中需要哪些器具,器具的材質、形狀、大小,器具的陳設位置,器具的使用方式,甚至書架上擺放什麼典籍,高濂都詳實地記載下來,其極盡筆墨,彷彿是按照自己的書齋陳設將每一處細節都寫進書裡,才心滿意得地擱筆。

《園治》版書齋

《園治》成書於崇禎四年(公元1631年),作者計成是明末有名的造園匠人,其設計建造了東第園、寤園、影園等名園,其中影園還被公推為第一名園。

計成造園之妙不止因其技藝精湛,他的文學藝術功底亦十分深厚,故而他所造之園,在主人家看來,可謂是“江南之勝,惟已獨收”、“江南諸山,歷歷青來”,故而計成也被稱為“

儒林匠氏

”。

明清文人的書齋

《園治》書影

而在《園治》這本書中,計成將自己的畢生經驗都總結其中,我們不僅能看到園林建造理論,還能看到計成對美的認知與追求,看到明清文人文化底蘊深厚的審美格調。

《園治》中對書齋的外部空間安排是:“凡家宅住房,五間三間,循次第而造;惟園林書屋,一室半室,按時景為精。”強調要利用好四時晝夜的天然景色;亦有言“齋較堂,惟氣藏而致斂,有使人肅然齋敬之義。蓋藏修密處之地,故式不宜敞顯”,可見書齋需要精巧細緻,還需要一定的私密性。

明清文人的書齋

常州 東第園

《園治》因作者所擅領域為園林造景,更多的偏向造景裝修,光是窗戶設計都列舉多種。總的來說,《園治》中的理想書齋,擁有鏡面一般的白粉牆、周圍堆疊假山小池,欄杆門窗的裝飾力求簡潔,整體如園林一般“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有懸,有平有坦”,使人不出門即可雅賞山水,心氣清明。

《長物志》版書齋

在眾多的明清生活美學著作中,《長物志》可以算是最具有代表性的著作之一。它的作者文震亨是文徵明的曾孫,當時吳門一派的學士盡以文徵明為尊,文家人“遙接其風,主詞翰之席者三十餘年”。

除了書畫詩詞,文家人在造園上亦有著不俗的造詣,“停雲館”、“蘭雪齋”等名園都有文家人的手筆。正因出身斐然,文震亨才能從小耳濡目染,見多識廣,為當時文人立下“雅的標杆”——《長物志》。

明清文人的書齋

《長物志》書影

比起《園治》的專業性,《長物志》更像是一本包攬衣食住行的生活圖鑑,全書劃分為“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几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十二個部分,大到建築位置,小到物件選擇,無一不有其法度,正是“

室廬有制,書畫有目,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

在《長物志》中,文震亨所提倡的山齋是這樣的:

宜明淨,不可太敞。明淨可爽心神,太敞則費目力。或傍簷置窗檻,或由廊以入,俱隨地所宜。中庭亦須稍廣,可種花木,列盆景。夏日去北扉,前後洞空。庭際沃以飯瀋,雨漬苔生,綠褥可愛。繞砌可種翠雲草令遍,茂則青蔥欲浮。前垣宜矮,有取薜荔根瘞牆下,灑魚腥水於牆上以引蔓者。雖有幽致,然不如粉壁為佳。

總的來說,他也認可《園治》中的諸多說法:書齋宜小不宜大,宜亮不宜暗;要營造落差感韻律感;尤其強調利用四時之景和粉白牆壁。

明清文人的書齋

蘇州拙政園舊照

關於書齋內部的擺設,文震亨講得更為詳細。在書齋這個活動空間中陳設傢俱器物,首先要從人的需求出發,故而几榻、桌椅、書櫥、屏風等物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具體的文玩陳設,亦是五花八門,不可勝數,我們在此僅取部分一覽:

短榻

:高尺許,長四尺,置之佛堂、書齋,可以習靜坐禪,談玄揮麈,更便斜倚,俗名“彌勒榻”

:倭箱黑漆嵌金銀片,大者盈尺,其鉸釘鎖鑰俱奇巧絕倫,以置古玉重器或晉唐小卷最宜。又有一種差大,式亦古雅,作方勝、纓絡等花者,其輕如紙,亦可置卷軸、香藥、雜玩,齋中宜多畜以備用。

:齋中多設,以備懸壁掛畫,及拂塵、羽扇等用,最雅。

鐘磬

:不可對設,得古銅秦、漢鎛鍾、編鐘,及古靈璧石磬聲清韻遠者,懸之齋室,擊以清耳。

松、蘭、賞石

:齋中宜植一株,下用文石為臺,或太湖石為欄俱可。水仙、蘭蕙、萱草之屬,雜蒔其下。

明清文人的書齋

清 《燕寢怡情圖》 波士頓美術館藏

其中几榻可謂是首推之物,如其所言:“古人制几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必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以几榻在書齋“展經史,閱書畫,陳鼎彝,羅餚核,施枕簟”,確實快哉。

《陶庵夢憶》版書齋

處在明清之交的張岱曾是仕宦子弟,家族豐厚的資產使其能夠在年少時賞遍大千繁華,國家和個人的命運轉折又使其能夠在晚年埋頭著述,憶往昔崢嶸。

《陶庵夢憶》雖是張岱個人的回憶錄,但也同樣反映著那個時代文人對於書齋的審美風尚。在《陶庵夢憶》中,張岱具體記述了自己的兩間書齋,

一名梅花書屋,一名不二齋。

梅花書屋是在傾圮的殘基上重建而成,在張岱的回憶裡,梅花書屋周邊的造景以花和竹為主,花開時堆疊如雲,竹密時清蔭婆娑,如立於山林,這一間書齋清幽至極,頗有出塵脫俗的古意,甚至到了張岱不允許俗客打擾的地步。

明清文人的書齋

南宋 趙大亨《薇亭小憩圖頁》 遼寧省博物館藏

比起梅花書齋的清幽,不二齋則顯得更有生活氣息。樹蔭遮陽,清竹等風,花香待嗅,夏有石床竹几蚊帳,冬有臘梅晴陽入戶,一切都是等待主人欣賞享受的貼心設計。

齋內更是隨意堆放著典籍,四處陳列著文玩,方便取用,處處都是主人張岱私人的生活印記。

《閒情偶寄》版書齋

看過了明代文人的書齋,自然也不能錯過清代文人。成書於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的《閒情偶寄》幾乎總結了李漁畢生的美學經驗,其內容囊括詞曲、聲容、演習、居室、種植、器玩、飲饌、頤養八大領域。

李漁亦不是隻建造空中樓閣的理論家,他也曾親自建造過伊園、層園、芥子園等作品,在《閒情偶寄》中,我們能看到的不僅是其跨越多領域的博學且精深,還有許多創造性的思維展現,譬如暖椅、涼杌等傢俱的設計稿。

明清文人的書齋

李漁故居 芥子園

在居室造景中,李漁尤其強調了窗欄對造景的影響。其“借景”之法,使得窗欄裡的人與窗欄外的人,均可以擁有完美的視覺體驗。窗自成一景,窗掩映之下的山水花石又成一景,這也是中國傳統園林造景的精髓之一。

在書齋的裝修中,李漁特別提到了牆壁:

書齋之壁,最宜瀟灑。欲其瀟灑,切忌油漆。……糊壁用紙,到處皆然,不過滿房一色白而已矣。……糊紙之壁,切忌用板。……壁間留隙地,可以代櫥。……予又有壁內藏燈之法,可以養目,可以省膏,可以一物而備兩室之用,取以公世,亦貧士利人之一端也……

書齋的牆壁,一定不能用油漆上重色,而應該用紙箋,但又不能過滿,可以為置放的大件傢俱留出背景,這樣會顯得更有韻味。

明清文人的書齋

清 《胤禛行樂圖冊·書齋寫經頁》 故宮博物院藏

至於書齋內部陳設,李漁更注重几案、椅杌、燈燭等物件,且詳細闡明瞭“排偶”之說,排偶即排比對偶,指相同或相似器物規律性地堆疊陳列,文人書齋佈置中往往更偏愛隨性自然的擺放方式,但在李漁看來,美學無絕對:成套器具宜排偶,不同器具亦可排偶,只要總體氛圍統一和諧,陳設佈置其實並無嚴苛圭臬。

李漁版書齋,比之其它,更多了一分活潑靈動,或許正如李漁所說:“

幽齋陳設,妙在日異月新。

……居家所需之物,惟房舍不可動移,此外皆當活變。何也?眼界關乎心境,人慾活潑其心,先宜活潑其眼。”

日新月異,才能使書齋裡的獨居生活不顯單調苦悶,若是坐井觀天的蛙眼裡永遠只有那一片同樣的天,那可能在它餓死前就已經無聊到生無可戀。

筆記小說版書齋

看完了明清儒匠文人的理想書齋,我們還可以從筆記小說中一窺時興的書齋陳設。

《金瓶梅》中便有不少關於書房的描述:

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書童兒晚夕只在床腳踏板上鋪著鋪睡。

明末馮夢龍在《喻世明言》中曾記錄了一個名為“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對柳七官人的書房有著詳細的描摹:

明窗淨几,竹榻茶壚。床間掛一張名琴,壁上懸一幅古畫。香風不散,寶爐中常熱,沉檀;清風逼人,花瓶內頻添新水。萬卷圖書供玩覽,一枰棋局佐歡娛。

清代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中亦有對書齋的少許記載:

書齋以巨幅闊紙為窗,不著一欞,取其明也。每月明之夕,必有一女子全影在幀心。

明清文人的書齋

清 孫溫《全本紅樓夢圖》 旅順博物館藏

《紅樓夢》中,各小姐的書房也是各具特色,光是黛玉的瀟湘館便令人讚歎:

一帶粉垣,數楹修舍,有千百棵翠竹遮映……入門便是抄手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裡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外忽開一隙,的泉一脈,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縱覽明清文人的書齋,我們可以發現雖然書齋的風格略有差異,但他們幾乎都保持著相通的審美:一方書齋,不可無自然,不可無美器,更不可無人。

正如錢謙益在《瞿少潛哀辭》中所說:“世之盛也,天下物力盛,文網疏,風俗美。士大夫閒居無事,相與輕衣緩帶,留連文酒。”明清書齋可以說是應時而生。

物力豐盛、思想自由,才使明清文人獨特的書房生活美學成為影響至今的滾滾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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