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世世常相繞

生生世世常相繞

初見北京地鐵8號線北土城站,會產生一種漫遊奇境的感覺。8號線為奧運而開設,裝飾要有中國意向,而青花瓷的樣式,纏枝花紋的圖案,即是設計者心目中的中國。青花瓷的入選倒不意外,而青花瓷上有千般圖案,為何獨選纏枝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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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纏枝蓮:青花瓷與纏枝蓮相逢,可能是世界上最美相遇。十九世紀的英國設計師歐文·瓊斯把它描摹下來(上圖),顯得格外清新典雅、委婉多姿。這一紋樣是明清瓷器上的標誌圖案。以纏枝蓮紋為代表的纏枝紋,曾經歷了漫長的演化,也借鑑了許多前輩紋樣的精髓,歷史中的雲氣紋、忍冬紋、卷草紋被認為是它的前身。

魅 骨

纏枝花紋我們都不陌生,往往是以奪目的花朵作為中心,由細密的枝莖葉婉轉纏繞,雍容而不失嫵媚,在家用瓷中總不難找出這樣的圖案。

然而,要說纏枝花“最中國”,是要打個問號的。西方學者阿洛瓦·裡格爾曾在其著作《風格問題》中指出,它的雛形來自蓮花和紙莎草式的連續波浪形紋樣,應源於希臘人的創造。

關鍵在於,這兩種花是怎麼像變形金剛一樣演化成藤蔓植物的樣子?裡格爾認為先人見識了植物強大的生命力,由此產生了植物崇拜。而花、葉、根等都由莖來連線,植物的莖就被誇張成一條特殊的紐帶,最終誕生了一條“美的曲線”。

反對者提出“中國本土說”,最緊要的證據也關乎纏枝花紋的“骨”。田自秉先生撰寫《中國工藝美術史》時,指出纏枝紋來源於漢代捲雲紋。那時中國的植物系紋樣還不發達,但旋渦形、S形或波形曲線,卻瀰漫在各種圖案構成中,形成一片雲繞瑞獸的世界。

這種曲線與植物嫁接的範例也有一個——漢代織物上的茱萸紋,形似鳳鳥,但最直觀的還是縹緲的雲氣造型,形在花而意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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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過雲岡石窟的人,也許會記得一種裝飾石窟的圖案——忍冬紋,龕楣、窟頂、造像上無處不有,它也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最流行的花紋之一。因為最早的使用都在佛教用品上,所以通常被認為是跟隨印度佛教一起進入中國的。忍冬紋彎卷穿插的姿態,近似纏枝花,通常也被作為纏枝紋的正源。而它其實是不折不扣的嫁接產物。

忍冬就是中國的本土花卉——金銀花,初開為白色,後轉為黃色,固有此名,人們應該很早就注意到了這一神奇的現象。忍冬乃是藤本,莖或纏繞或匍匐,非常適合構造這類圖案的“骨”。很可能將其與西方當時流行的掌葉狀紋結合,配合中國古代的渦卷紋進行變形,就得到了蔓生於整個六朝時期的連續忍冬紋,繼而發展出後世的纏枝花。

如果拋開纏枝紋那多樣而紛雜的表象,去透視統一特徵,會發現一切都可歸為節奏、比例、對稱、重複這幾點,而這無一不是由它的“骨”造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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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到右依次為:漢代雲氣茱萸紋、魏晉南北朝忍冬紋、唐代捲雲紋

秩 序

掙脫混沌的發源期,纏枝紋在唐宋大興,在元明清達到頂峰。無論是絲綢還是瓷器,金碗還是木雕,都能完美地展現。有時它作為躲在一隅的配角,成為烘托主圖最好的裝飾條;有時它就是主體圖案,構圖豐滿,層次多而不亂。

按照中國人“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原則,纏枝紋最為表象的含義就是“長生”與“富貴”。植物有著最強烈的四季輪迴的既視感,也有著多子多福的象徵味兒,難怪中國還親切地稱呼纏枝紋為“長壽藤”。

然而鮮為人所注意的是,纏枝花所具有的特殊節奏感,有跌宕,有起伏,有聲勢,恰似人生的一個個階段,也如一個個生命握手相連。

錦衣玉食、笙歌燕舞、金樽美酒這些表象的下面,其實是一種秩序的智慧。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自古便以禮治國,尊卑有序,主次分明。纏枝紋最好地體現了這種秩序,繁而不亂,極其符合中式審美。

在中國古代帝王的心目中,花卉植物也具有特別含義,在清代帝王賞賜大臣的瓷器中,舉凡雍、乾、嘉、道、鹹五朝皇帝所賜,都是以青花纏枝蓮為主要紋飾,除了顯示等級和地位以外,皇帝還有自己的潛臺詞:“官以清(青),白為重,廉(蓮)為先。”

在國家博物館的藏品中,有一隻青花纏枝西番蓮觚式瓶,由清宮養心殿總監造唐英親自監造,用以獻給京城寺廟供奉,唐英特意在瓶身的顯要位置題字籤款,算是一件清代重器。這隻高達半米多的青花瓶,由若干層花紋構成,裝飾的花帶有傳統蕉葉紋、雲霞紋和寶相紋,都十分窄小,而瓶頸以及瓶腹的主體花紋纏枝西番蓮特別突出,這樣的複合花紋更是等級、吉祥、宗教一個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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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圖之法寓意長。纏枝紋最意味深長的是它的枝,一藤一蔓不僅姿態優美,而且造型講究,也可作為纏枝紋分類的依據。大體可以分為渦線形、囧形和S形三種。從中心以弧線連線向外旋轉的渦形構圖歷史最為久遠,帶著遠古的精神發展至今;一個圓形中出現3個小鉤子,像個囧字,囧是視窗通明的樣子,因而象徵著光明,它也是一種原始構圖的典範;講到S形構圖,總令人聯想到太極,這種同種弧線相反相切的構圖形式,被古人認為是最優美、最合矩的格式圖。將傳統藝術靈活變通地予以繼承,使得中國圖案宛如一棵常青樹,開枝散葉繁衍不絕。

包 容

認識纏枝花有個訣竅,纏枝花大多都是“花大葉小”,強調花頭,弱化和縮小莖葉,頭大身小就像孩童一樣,所以看上去有些萌。這種趨勢從五代時就基本定型了,明清時期更是如此。

再定睛一看這些主體的花,菊花、牡丹、蓮花、石榴、百合……無一不可入畫。這些花不僅有著各自的吉祥寓意,對今人而言,還有著“斷代”的意義。拿明代的纏枝紋來說,以牡丹、蓮、菊做主體的可能是“洪武風格”,以西亞番蓮為主體的可能是“永樂風格”;而以靈芝做主體的則很可能“宣德風格”,這和洪武的質樸、永樂的航海開拓、宣德的宗教信仰息息相關。

一條藤蔓骨,纏繞萬種花,這是纏枝花的包容所在。

於是有人說纏枝紋就是“花中有花,葉內添花”,那為什麼我們稱呼的是“纏枝紋”,而不是“纏枝花紋”呢?

這讓我想起小時長輩繡在童被上的“扯不斷”紋樣,所有的元素都從一條延綿不絕的主線條生髮出去,可以是花朵,可以是蝴蝶,甚至可以是葫蘆、蛙蟲,最後覆蓋了整個被面,華麗無比。當時被鄰居的一位老學究看到,還說:“這就是老子的“萬法歸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連綿不絕,無止無息,吉利吉利。

纏枝紋的花中不僅可以有花,還可以有葉、有果、有錢幣、有動物、有植物等等,它可以脫開現實中的情勢,將想到的一切美好事物嵌入其中,營造出一種彷彿有旋律躍動著的美妙圖畫。

它是中國圖案史上最有道、有藝、有美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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