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往事:製衣廠情愛歡歌

我在長安錦廈服裝廠待了兩年,服裝廠是高大上的稱呼,其實又稱制衣廠。九十年代的東莞工廠,似乎很少有不忙碌的時候。以製衣廠為例,我們一月放一天假,一週只逢週日那天晚上不加班。其他時間,白天九小時,晚上,加到十一二點再正常不過。

那時,找工作很不容易,即使再苦再難,我們也會咬牙堅持。哪像現在,一言不合,打工者就會提桶跑路。

這天是週三,因為一款物料未到,我所在的車間,十點不到便落了班。回到屋裡,光著膀子,正準備沖涼,門口有人傳話,說宿舍樓下,有人找我。我跨步出門,站在走道里往樓下一望,看到一個女生,穿著灰白色衫衣,一頭秀髮垂在後背。

我重新披上那件散發著汗臭味的工衣,邁步下樓。女孩是阿珊,老闆娘的表妹,也即保安阿忠口說所稱的“美天鵝”。

車間加班加點是常事,但這並不代表寫字樓也要時時作陪。更何況,阿珊是老闆娘表妹,自然享了些特權。也正因此,她才能輕易查到我住在哪一間宿舍。

阿珊的確長得漂亮,我當初邂逅她,被她背影迷住,痴痴跟了一路,直到進了廠裡,心中美夢才被阿忠徹底打斷。一個普通工人,自然不敢對公司老闆的皇親國戚有什麼想法。

那之後,我與紅裙女工相遇,繼而相戀,我對阿珊早就不敢心存幻念。

東莞往事:製衣廠情愛歡歌

可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奇怪。我不去找她,她卻主動找上門來了。因為對她沒有想法,也便不為所懼了。我站在她對面,問道:“阿珊公主找我有何貴幹?”明白人都能聽得出來,這是調侃她的話,她呢,可倒好,不知是真的可愛天真呢,還是假裝糊塗。反而,面露歡喜,講我真幽默。

明知我姓甚名誰,在制二車間。她仍然鄭重其事地再確認了一次,似乎在傳遞什麼秘密情報一樣。

等到確認無誤,她才把藏在身後的左手伸出來。她的纖纖玉手白淨而瘦小,但真正奪走我目光的,是她手中的那本佛山文藝,雜誌封面是一個豔俗美人的圖片。在當年,那本雜誌因為刊發打工故事而廣為人知。

那是最新一期的佛山文藝,阿珊把雜誌開啟,從後面往前翻,翻到詩歌欄目,停下來,把雜誌攤開,遞給我看。只瞄了一眼,我便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那期雜誌的詩歌頭條,是我的一首寫工廠生活的小詩。

此前,我在江門文藝發表過一首詩。雖然同為打工文學之一脈,甚至江門文藝的受歡迎程度,還要高於佛山文藝,可在佛山文藝發表文章,要遠遠難於江門文藝。

其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最簡單地說,江門文藝更大眾,更偏於民間,接地氣,佛山文藝定位更藝術,兩者之間,有點類似於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但兩者皆不可少。

那時的雜誌,也不知出於誰的創意。發表詩歌,通常都會在後面留下地址。反而,描述打工生活的小說和散文,作者花了大力氣,卻找不到通聯地址。

詩歌寫作相對來說更容易,發表後,雖然稿費比不上小說散文作者,但在與讀者交流上佔盡了便宜。甚至,但凡你能在那幾本主要的打工刊物上發表一首詩,說不定就會有不少女工給你寫信求青睞。

像阿珊這樣,看到雜誌,主動找上門來的,應該極為罕見。不過呢,她找到我,並不對我有意思,而是有求於我。她喜歡寫作,也投過很多稿,但總如石沉大海。偶然間,發現身邊的工友,竟然上了佛山文藝,而且是詩歌頭條,阿珊大吃一驚,隨後便心生歡喜。

她來找我,其實為了拜我為師,讓我教她寫詩。她想在雜誌上發表詩歌,當一名詩人。我以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為由,拒絕了她。的確,那時,我已經開始當高姑娘的“護花使者”,每週陪她去一次長安鎮。

當然啦,紅裙女工不忙時,也會一同前往。高姑娘去的地方,是長安圖書館,館裡搞了個關愛打工者行動,針對打工者舉辦了一些免費技能培訓班。

我最開始是受阿忠之託,答應幫他照看女朋友。她夜半出門,顯然不安全。有了我和紅裙女工,路途便安全多了。去的次數多了,我也被那些課程迷住了。那兩個月的培訓,不但給了我技術的知識,更革新了我的想法。見到不同的人,會為你開啟新的視野。

後來,我成為拉長,繼而又被調到辦公室幹總務,最初的根源,離不開圖書館的免費培訓班。對此,我一直心存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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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啦,培訓只是一週一次。而我若真心想和阿珊討論詩歌,別的時間也可以擠出來。我拒絕她的真正原因,在於我雖然有詩作發表,但全是碰運氣。我的本上了塗滿了分行文字。也投過無數次稿,絕大部分和阿珊的稿件有相同的下場,如同一顆石頭,扔進海里,沒有半點聲息。

好像金庸先生的武俠《天龍八部》裡,段譽的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一樣,我偶爾能寫出好句子,但大部分句子,沒有半點詩意。試想,我這樣的水平,哪敢和阿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畢竟,她可以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當然,寫詩與學歷並無直接的關聯。只是,在阿珊面前,我過於自卑了。

阿珊聽到我要去圖書館培訓,問我學成之後,想幹啥。我說,當管理。她說,你教我寫詩,我照樣可以讓你當管理。我說,我可不想走後門,我一個堂堂男子漢,要憑自己的硬本事。阿珊說,我還真沒看錯你,是條漢子。不過,我給了你機會,你可別後悔。我說當然不會。

看到阿珊離開的背影,我心裡突然有點慌亂。畢竟太年輕,剛才在她面前,強裝鎮定,其實心裡脆弱。俗話講,人在屋簷下,哪敢不低頭。她是老闆娘的表妹,只要她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吃魷魚。我找這份工作,表哥費盡了心思。雖然我學會了一些技能,再去尋工,比初來時容易些。可這樣離開,畢竟不光彩,也會丟了表哥的面子。

好在阿珊沒有找我麻煩,半個月後,一切無事,我徹底放下心來。

平淡的日子,因為有了目標,一眨眼便過去了。與紅裙女工的關係愈發親密。不知不覺間,三個月過去了。圖書館的第一期課程已經結束,每個參與學習的人,都得到很大的收穫。

收穫之一,便是認識了其他工廠的打工者。因為有相同的志趣,與幾個相近的人,成了朋友。課程結束後,我們還一起吃了個飯。一同談得來的,共七個人,三男四女。

後來,七個人都從車間脫穎而出,幹起了基層管理的崗位。我們還相約,一個月在圖書館聚一次。只可惜,當時不像現在方便,沒有手機,一個人很容易就和另一個人失去了聯絡。

這天下午,車間文員讓我去一趟主管辦公室。按理說,主管從來不會找我們這個級別的普工談話。我以為,我工作犯了大錯,仔細一想,不太可能啊。一路忐忑去了,主管見到我,講明瞭情況,原來是喜事。

B拉的拉長要調去包裝部,工廠準備在內部招聘一個拉長,我獲得了推薦資質。聽完主管的講述,我有點不敢相信,內部招聘倒正常,但我的推薦人,竟然是阿珊。

我一直以來她會背後搞鬼,難道這是她的計謀,先推薦我當拉長,再設計陷害我。可想來想去,這都是好差事啊。我並非唯一的推薦人,除我之外,還有兩人。主管要從我們三人中選聘一人。

另外兩人,都是女孩,論資歷和經驗都比我強。可內聘考核,並非論資排輩,還考綜合素養,對我來說,這是優勢。

在圖書館的培訓派上了用場,最終的考核結果,我沒有懸念地擊敗另兩名競爭者,成為B拉的新拉長。製衣廠除了我們制二車間,其他幾個車間和部門,拉長几乎清一色全是女子。而我的上任,破了製衣廠的例子。

結果出來後,阿珊主動來到車間,向我表示祝賀。阿珊的身份,有一些工友知曉。於是,一傳十,十傳百,便傳開了。還有些人猜測,我與老闆娘是不是有些什麼關係,或者,是她的遠房親戚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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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理會這些無理的猜測,如果阿珊真心助我,我絕不能丟了推薦人阿珊的臉。而若她想看我出糗,我更不能讓她的計謀得逞。因此,不管怎樣,我要幹好這個拉長,讓工友們和阿珊心服口服。

我初來製衣廠時,從雜工幹起,深知工友的需求。當了拉長,我從不高高在上,反而,更降低身份,與工友打成一片,傾聽他們的想法。

我們拉有三十幾號人,每個人來自哪裡,有什麼興趣愛好,我都摸排得清清楚楚。我真正把他們當成了朋友。拉上的女工遠多於男工,她們的需求我也儘量照顧,我更鼓勵她們在幹好工作的同時,學一門技能。即使離開了製衣廠,也能很快謀好一份好工作。更重要的是,有了一技之長,才能行走天下,心中不慌。

每月發了工資,我組織他們聚餐。聚餐不是簡單地喝酒,我還帶動他們朗誦詩歌,唱歌,玩遊戲。短短几個月,我們B拉便成為製衣廠最團結的拉線。別的拉線工友都很嚮往我們拉,甚至想調崗,到我們拉。

當然,也有些人,講起了閒話,說我一個男拉長,不好好管理女員工,反而當起了婦女主任。對這些風言風語,我一概不予理會,只埋頭於工作中。時間一長,這些傳言站不住腳,自然消失了。

這時,我終於知道,阿珊是真心助我,她並不因為我不願意與她討論詩而背後設絆子。

喝水不忘挖井水,我懂得知恩圖報,為了表示感謝,我準備請阿珊吃飯。阿珊滿口答應,卻提出一個條件:讓我寫一首詩送給她,而且那首詩裡,必須出現她的名字。

為表誠意,我想了一週,寫出一首情真意切的獻詩。按阿珊的要求,我工工整整地抄寫在紙上,交給了她。她讀後極高興,一個勁地說,我果真沒看錯你。

阿珊回到宿舍,越看越歡喜,竟然把詩歌重新謄抄了,寄到一本名叫大鵬灣的雜誌社。非但如此,雜誌還發表了那首詩。偏偏湊巧得很,紅裙女工在書攤翻到這本雜誌,看到我又發表了詩作,原本極歡喜。再讀下去,臉色便變成鐵青色。

沒隔多久,她悄悄離開了製衣廠,只留給我一件她穿過的紅裙子。

平凡人的故事,同樣別具精彩。製衣廠往事,是一部長篇紀實。裡面的男男女女,領導和員工,白領和拉長,保安與舍管,都各有各的精彩情愛。每個人物,都是一本書。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對這些事記憶猶新,甚至許多細節仍在腦海裡鮮活如初。人生中的第一次,總是令人念念不忘,大約便是這個意思吧。今天的更新是第5章,此後,胖爺將陸續更新,敬請點贊、關注、轉發和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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