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盛夏時節，我終於熬到十八歲，可以出門遠行了。那時，我早已對高考不抱丁點希望。以我那樣的成績，能拿到高中畢業證，已然不錯了。父母也覺得我不是讀書的料，高考一結束，便像鬆了一口氣似的，實際上，母親早就為我安排好了出路。
我姨媽的兒子，我稱之為表哥的大漢，在東莞長安一家模具廠上班。過年時，表哥從東莞返鄉，向我描述過模具廠的情狀。模具廠人很少，車間髒亂嘈雜，但幹模具這一行，是技術活，以如今的話語來評價，模具師傅算得上網紅職業。想入行，除非有人帶路。
否則，便要花錢去學。而且，你若關係硬，師傅教你也不會盡力。悟性不夠的人，在車間如同打雜，各種髒累差的活兒，幹了個一直半載，卻也許你連模具的門都沒入呢？
表哥越是神秘，我便對這一行當更著迷。表哥工資高，這是眾所周知的。每次回家過年相見時，他給長輩派紅包，也不忘給我一個。我每每表示感謝，他便咧嘴一笑，用半生不熟的白話道，“溼溼碎啦”。
表哥比我成績更差，幹模具這一行卻如有神助。在東莞待了三年之後，他就憑藉硬核紅包，在老家贏得了尊重。顯然，我視他為榜樣。到了十八週歲，便迫不及待地，拿了表哥的工廠地址，乘大巴出發，前往東莞長安鎮。
我的出現嚇了表哥一跳，他幫我安排了住宿，可過了一週，工作的事卻沒有任何訊息。後來，我才知道，表哥回家過年時，擺出來的豪氣，派紅包的做法，其實只是為了給自己臉上貼金。
實際上，他遠沒有他所說的那般重要。模具廠的確福利不錯，但他一個普通工人，根本沒辦法把我安排進模具廠。看到表哥低垂的頭顱，我驚呆了。然而，既來之則安之。我於次日便出門尋工作，一連尋找了七八天，連面試的機會都沒碰上。
有一回，走在107國道上，看著工廠裡下班的人群，穿著天藍色的廠服，人們說說笑笑。那一刻，我覺得有一份工作，真的太幸福了。正是那一刻，我暗暗發誓，此生若不在東莞紮下根來，我便改作他姓。
我所言的紮根，無非就是找一份工作。那時，我對錶哥是有點意見的，如果當初他在老家，不是那般威風，我對東莞的嚮往，也不至於如此深厚。越是如此，我便越想透過自己來證明自己。
既然沒有表哥，我也能在東莞活下來。因此，我那一段時間，刻意不與他相見。最最落魄之際，我甚至想過，去撿拾飲料瓶子謀得一天的飲食。找工作的遭遇與難堪，我想，只有親身經歷過，才能感同身受。我嘴太笨了，講不完那種含血帶淚的日子。
然而，我得承認，正是那一段艱難困苦的經歷，磨鍊了我的心智，讓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人生有時就像拔河比賽，但你的力量強大了，另一方就會示弱。
在尋工的第29天，命運終於對我露出了笑容。那天下午，錦廈一家服裝廠給了我機會，讓我成為服裝廠的一員，在車間當剪線工人。表哥對我講過這家工廠的名字，還說這廠裡待遇不錯，而且經常招工，讓我有時間去看看。
如同表哥所言，廠裡招工要求嚴格，能進去並不容易。我覺得自己太幸運了，因為招工啟事上寫的全是招女工，而我去了車間，更發現幾乎清一色年輕女孩子。
那天傍晚，我去找表哥告別。表哥的模具廠在沙頭村，服裝廠在錦廈。我為自己獨立找到工作而頗為自豪，在模具廠門口等到表哥下班後出來，告訴他訊息，他異常高興。當即表示，晚上請我喝酒，以示慶祝。
與我打過招呼，他便先回工廠，沐浴更衣，以一身清爽乾淨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
我倆朝夜市方向走向，那裡一字排開，全是各種餐飲小吃店。表哥讓我選一家，我卻有點亂花漸入迷人眼的感覺，不知選什麼才好。
表哥這時便逗我道，就這幾家店，你還會犯迷糊，等你真到服裝廠上班了，面對那麼多如花似玉和女孩子，你要挑一個談戀愛，怕選一年都選不出來。
我那時還年輕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男孩子進了電子廠製衣廠玩具廠等這一類勞動密集型企業，會有女孩子排著隊等你去追她，甚至會主動給你寫情書講情書。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只要女孩一主動，男孩很快便會被拉下馬。
年少的我，只當表哥說的是玩笑話，沒有細想原由。更何況，我那時只想著像表哥一樣出人頭地，在過年回家時，在父母親人面前展露威儀，以此證明我即使考不上大學，也能混得像模像樣。
當然，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沒有念過大學，對我來說，是一輩子最大的痛。因為，大學是你晉級的敲門磚。沒有這張紙和有這張紙護身，真的完全不同。很多年以後，即使我萬般努力，有了一身技能，也獲得了一些認可。但沒上過大學的隱痛，仍時時觸及我的心靈。那是我一輩子的痛，也是我永遠的自卑。
扯得有些遠了，繼續回到夜市。
表哥見我選擇困難，乾脆幫我選了一家小炒店。那時，才初初下班，還沒到吃宵夜的時候，店子裡的人稀稀落落。
我們剛落座，老闆娘便跑了過來，那是個三十歲的女人，圓乎乎的臉，配上一副壯實的身材，頗有些氣勢。老闆娘熱情地和表哥打招呼，原來表哥是那裡的常客，每週都會有工人來店裡聚餐。
表哥和老闆娘說著話，言語放肆而大膽，我聽了臉面心熱。目光放在哪裡都不自在，表哥卻一點也不介意，最為奇怪的，在炒鍋前忙碌的老闆，似乎對此熟視無睹，見慣不驚。好在，點完菜，講了幾句閒話，老闆娘便扭著腰肢，忙去了。
那晚，因為找到了工作，高興，加之表哥一個勁地勸，我喝了整整兩瓶啤酒，竟然沒有一絲醉意。
其間，老闆娘還跑過來，和我碰了一杯，講幾句祝福的話。我仰脖子喝酒的時候，恍惚間，看到表哥對她作了一個小動作。放下酒杯，我心裡五味雜陳，覺得那個我視為楷模的表哥，越來越不真實，離我越來越遠。
好在我馬上就要離開他，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我之所以能在服裝廠找到工作，並不是自己憑真本事，也不是我的運氣好，恰好服裝廠需要一個工人，而我出現在合適的時間。
事情背後，離不開表哥的助力。他在服裝廠有個女友，在廠裡當文員。當然，那時他們已經分手了，但在表哥的再三懇求之下，她答應把我招進廠。表哥經歷過找工的各種曲折，見我人很倔強，心想正好藉此機會讓我磨練磨練，這樣的經歷對我未來的人生有益無害。於是，沒有告訴我真相。只把我的姓名和照片讓女文員看了。
表哥原本想，如果我過了一個月，仍找不到工作，便介紹我去服裝廠。好在，我沒有走到那一步，避免了雙方的尷尬。後來，仔細回想這段經歷，表哥此舉的確高明，給了我很好的心理暗示。若我不經挫折，直接被他帶到服裝廠，我心裡肯定會產生微妙的變化。
到了服裝廠，新生活開始了。在外面流浪了一月有餘，來到車間上班，那種幸福的感覺真是無法描述。正何況，服裝廠的一切於我而言都是新鮮的。我對所有工序所有人充滿了好奇，都想要去了解。
給我派活的是一位女拉長，事實上，整個車間，目之所見，幾乎全是女工人。用美女成群來形容，真是一點也不誇張。偶然見到一個男性，要麼是主管或者拉長，要麼則是車間雜工，物料員或者機修工人。女拉長的個頭應該在一米六七，這樣的身高對於女性來說，算是高個子了。
我所在的那條拉，被稱為C拉，而我們C拉的拉長，被工友們私下裡稱為“女魔頭”。因為，她動不動就發脾氣，尤其見不得女工和人談戀愛。好像別人的幸福，阻礙了她獲得幸福似的。
魔頭拉長其實長得挺不錯，尤其那道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景色，更讓她的曲線多了迷人之處。然而，這只是遠觀的效果。倘若近距離接觸，看到她開口說話，人們便會被她那一嘴齙牙嚇倒。
畢竟，服裝廠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美女如雲自然也少不了誘人神往的山頂峰景。因此，她身上的所有好風光，便也為此而讓步了。人們對她敬而遠之，便相當於置她於困境之中。
沒有人和她談情說話，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工友們沉醉於甜情蜜意之中。無人拍拖，她只好轉身把心思全部放在工作上。後來我的事實也證明了一點：當你把別人談戀愛吃夜宵的時間都花在學習上，你一定會把別人成長得更快。我們的魔頭拉長正是憑藉著堅強的意志，成功地晉升為拉長。
一旦成為拉長，她便露出原形，對那些看不慣的女員工，發起火來。久而久之，她的非難，幫她贏得了女魔頭這樣的綽號。她對女工友罵罵咧咧，偏偏對我極其溫柔，即使犯了差錯，她也不會高聲怒斥。她的世界，分成了兩半，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
女工友私下裡調侃我，女魔頭看上你了，你得小心哦。我那時哪懂這些，一門心思放在工作上。果不其然，進廠不到兩週，有個晚上不加班，下班前，女拉長悄悄對我說，作為新員工，你這段時間表現優異，為了表揚你，晚上我請你吃炒粉。晚上八點，在廠門口等我。
我還沒學會如何優雅地拒絕人，加之事情來得太突然，我一時不知所措，竟稀裡糊塗地答應了。回到宿舍，早就有工人在排隊洗澡。不加班的晚上，他們會換上新裝，出門尋找歡樂。我洗完澡，躺在床上聽了會收音機，這時，門口有人叫我，走出宿舍，是那個戴眼鏡的保安。
工廠裡他是唯一戴眼鏡的保安，因此讓人印象深刻。即使是他，保安也不會輕易上門來找人的，看來，找我的這個人，有些本事。我出了廠，在門口迎我的竟然是表哥。表哥來了，我自然得陪。
表哥說他來見一個朋友，順便來看看我。表哥的朋友就是招我進廠的人事文員，那天我們仨一起吃了個飯，算認識了。表哥的突然到訪，讓我把女拉長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待我十點鐘回到宿舍，才想起這事，可已經來不及了。心想，只有明天上班，再向她解釋。
可是，她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她家有急事，次日清早便請了假，匆忙回了老家。從老家回來之後，她對我的態度更是發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轉變。工友們不知從哪裡發現了異樣，反倒對我不畏強權而顯示敬佩。
甚至，接連有兩個女工，主動對我暗送秋波。只是，我那時膽小如鼠，別說和異性交往，就連講一句閒話，都會臉紅。越如此，我便越成為女工們調侃的物件。只是，那兩個對我表達過情意的女子，我從未曾主動迴應。
如今想來，因為我的無心之舉，傷害過一些女孩的心。少年不懂世事人情，更不懂女孩子的心思，錯過了多少歡樂的夜晚啊。
服裝廠的故事，是一部長篇紀實。裡面的男男女女，領導和員工，保安與舍管，都各有各的精彩情愛。每個人物，都是一本書。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對這些事記憶猶新，甚至許多細節仍在腦海裡鮮活如初。
人生中的第一次，總是令人念念不忘，大約便這個意思吧。今日起，胖爺將陸續更新服裝廠的往事，重新帶您回到激情燃燒的九十年代，敬請關注。懇請點贊、關注、轉發和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