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學者談與李澤厚的相遇

四名學者談與李澤厚的相遇

(作者供圖/圖)

吳承學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1980年代的讀書記憶是溫馨的。那個時代百廢待興,一切都是開放而自由。我們正當年輕,如飢似渴,對於各種書籍、各方面的知識,有強烈的求知慾和消化力,就像大旱之後乾裂的田地,突然遇到充沛的時雨。當時,陳景潤因為徐遲一篇報告文學《歌德巴赫猜想》而成為全國人民的偶像,而李澤厚則是許多大學文科生的崇拜物件。《美的歷程》初版是1981年,出版後洛陽紙貴,居然成為一版再版的暢銷書。這不僅是一種學術現象,也是一種社會現象。人們從長期壓抑中解放出來,表現出對美的強烈訴求,這也是思想解放運動思潮中的一朵浪花。那時,李澤厚還是五十歲上下的年輕學者。許多大學生如痴如醉地賞讀、討論這本書,給人的感覺就像一班去春遊的小孩,尾隨著老師,在鮮花怒放的郊外,觀察奼紫嫣紅的春天。那種興奮和激動,實在難以言傳。

這是一本充滿激情與想象的藝術隨筆。書中有很多“也許……也許”這樣的推測之言,它不嚴謹,但充滿靈氣與感悟,給人以想象與啟迪。這本不足二十萬字的書,從中華文明的源頭一直講到清代,涉及哲學、藝術、美學,文學等諸多問題。你可以說他是蜻蜓點水,也可以說是畫龍點睛。現在重讀此書,覺得它對中國古代藝術的許多評點,仍是不可移易的。比如李澤厚把“杜詩、顏字、韓文”作為盛中唐之交的藝術典範,“它們一個共同的特徵是,把盛唐那種雄豪壯偉的氣勢情緒納入規範。”這種總結相當有見地和功力。

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美的歷程》並不是李澤厚的代表作。奇怪的是,此後他出版了不少思想精深的著作,讀起來卻沒有了當年的感動。細細一想並不奇怪,《美的歷程》剛好是年輕作者、年輕讀者相聚在激情燃燒的八十年代。現在,李先生老矣,他的讀者也在慢慢老去。提起李澤厚和他的書,不少年輕人茫然如聞開天遺事。

再見,那個已經遙遠但在我們心中仍然浪漫而自由的時代。

四名學者談與李澤厚的相遇

(作者供圖/圖)

傅道彬

哈爾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李澤厚的《美的歷程》是1981年出版的,我讀到這本書,已經是1982年快要大學畢業的時候。畢業在即,雜事叢脞,心緒難寧,但《美的歷程》彷彿從雲端俯瞰大地般的宏闊視野、貫通古今的審美分析以及行雲流水一樣的優美文筆,讓我久久沉醉其中,忘卻了畢業之際的躁動與不安。七七、七八屆大學生經歷了十年的思想封閉,習慣了沉悶而僵化的學術表達,突然看到李澤厚式靈動飄逸的思想論述,頗有一種若受電然的強烈精神衝擊。

李澤厚將中國古代的美學歷程,放置到一個宏大的歷史時空裡敘述,從遠古圖騰的龍飛鳳舞、青銅饕餮文飾的獰厲之美,到諸子時代的理性精神、屈騷傳統的浪漫主義風格;從中古時期的魏晉風度、佛陀世容、盛唐之音,到中唐以來的韻外之致、宋元山水意境以及明清文學的性靈神韻和感傷情懷,《美的歷程》以一種縱橫捭闔的氣度,將原始圖騰、青銅禮器、《詩經》比興、諸子哲學、屈騷浪漫、漢文晉字、佛陀悲歌、盛唐之音、宋元山水、末世感傷等文化現象熔鑄於一爐,以高度概括的筆調,分析中國文化多種形式的審美意味,打破了對中國文化慣有的板滯而凝重的理解,表現出一種以人的主體精神為基調的自由和放鬆,這與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的精神正相契合,因此這本書很快在社會上流傳開來。

《美的歷程》有兩個理論支撐:一個是美是“有意味的形式”,一個是“歷史積澱說”。“有意味的形式”是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的著名觀點,從貝爾的理論出發,李澤厚認為原始藝術中的幾何文飾中看似純形式的東西,其實裡面包含著豐富的歷史意味。早期陶器上的魚紋、鳥紋、蛙紋等表面上看來是純粹的形式,其實這是歷史意味長期積澱的結果。在審美分析中,《美的歷程》將“有意味的形式”與“歷史積澱說”有機融合,而這樣的思想恰恰是八十年代“美學熱”的理論基石。

四名學者談與李澤厚的相遇

(作者供圖/圖)

陳文新

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

李澤厚的《美的歷程》,1981年甫一出版,即風靡全國,我也是它的第一批讀者。

喜歡《美的歷程》,是因為李澤厚把我的許多朦朧想法一下子挑明瞭,窗戶敞開,萬千氣象頓時呈現在眼前。用十幾萬字的篇幅勾勒中國美學史的總體輪廓,這樣的書,現在沒有人會寫了。

年輕人的特點是,一旦喜歡,就忍不住模仿,我因此跌進了找不到表達路徑的茫茫深谷。寫作總是仰仗語言,不是所有的語言,而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套語言,包括一些熟悉的術語、修辭手法和思考問題的路徑。曾經和本科生做過一次學術遊戲,讓他們寫一篇關於《紅樓夢》的論文,內容不限,只是不能用“封建社會”和“叛逆”這兩個詞,居然有很多同學沒法動筆。原因在於,“封建社會”和“叛逆”這兩個詞,不僅僅是兩個詞,還意味著一種思維習慣。沿著這個思維習慣,不難找到許多相關的想法、例證和措辭,一篇論文總歸是可以完成的。《美的歷程》帶我遠離了所熟悉的那套語言,可是新的語言方式又缺少積累,這種狀態,有些像人們說的“失語症”:只要一涉及表達,就腦袋裡一片空白,找不到具體的思路和詞彙。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年時間,其直接後果是:幾乎一年也寫不出一篇論文。這種一籌莫展的落寞,使我懷疑起自身的素質,也使我對《美的歷程》心生抱怨。

話說回來,雖然抱怨李澤厚,但閱讀的興趣依然不減,他的《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之類,包括那本學者們不好意思提到的《走我自己的路》,也都先後找來讀了。讀多了,也就發現了一些別人未必看出的疏漏,比如,李澤厚書中的若干引文,並不是從原著引來的,而是轉引自陳寅恪等人的著作。陳寅恪常常節引而又不用省略號,只在敘述時用“略雲”加以說明。李澤厚沒有留意到這一點,就當作完整的原文拿來用了。在發現了這些疏漏之後,一度曾喜出望外,不再把李澤厚當作神話般的存在。不過,這種欣喜沒有延續多久,理由很簡單:李澤厚那種思想家稟賦和思想的能力,不是幾個硬傷就能抹殺的。人家的許多想法就是令你忍不住擊節!

四名學者談與李澤厚的相遇

(秦穎/圖)

羅韜

羊城晚報資深編輯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讀書生活,對於我們這一輩人來說,是很令人懷戀的。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們當時起碼是“好學如好色者”,或可直接說:好學即好色。那時剛解禁的中西經典愛情小說,對我們這些正當“知慕少艾”的少年來說,其魅力是無以言表的。因為這些書此前一直是禁臠啊。讀著排長龍才買回來的渴慕已久的經典,不用說情節,就是聞其墨香,已足以醉人了。那時最紅的當然是重版經典,什麼托爾斯泰、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梅里美,排隊都是衝著這些“大、洋、古”。說到新書,我最難忘懷的要算錢鍾書的《管錐編》(1979年)與李澤厚的《美的歷程》(1981年)。這兩本書,我認為是1949年以來的談藝雙璧,錢著極沉潛,李著極高明;錢著以橫通(我這裡用“橫通”一詞,指錢先生打通諸藝,打通中西,與章學誠的貶詞“橫通非通”不同)見勝,李著以貫通見長。這都是作者長期的獨立的思考結晶。讀這兩本書可知,固然著書不易,但對於真學者,倒是能錘鍊出珍品的。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是如此,後來出的顧準的《從理性主義到經驗主義》也是如此。

(本文圖片,除羅韜肖像系秦穎拍攝外,均由作者提供)

吳承學、傅道彬、陳文新、羅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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