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異推介】梅爾塞·羅多雷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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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爾塞·羅多雷達

(1908-1983),西班牙著名女作家,被譽為“二戰”後最重要的加泰羅尼亞語小說家之一。出生於巴塞羅那,二十歲前後即開始在報刊上發表短篇小說。西班牙內戰爆發後,於1939年被迫流亡國外,先到法國,後定居瑞士日內瓦,為聯合國機構翻譯檔案並從事小說創作。一直到1979年才返回祖國,在赫羅納省一個偏僻小鎮度過了人生的最後四年。

羅多雷達著有多部長篇小說,其中出版於1962年的小說《鑽石廣場》使她在國際文壇上聲譽鵲起,加西亞·馬爾克斯認為“西班牙內戰後問世的文學作品中無出其右者”,是描寫西班牙內戰的經典之作,被翻譯為三十多種語言。1966年的小說《茶花大街》也為她贏得多個文學獎項。此外,她還出版了三部短篇小說集、一部散文集。梅爾塞·羅多雷達的小說深受《百年孤獨》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推崇,在梅爾塞·羅多雷達去世後,馬爾克斯親自為其撰寫小傳,深深懷念這位他所崇敬與喜愛的作家。

幸  福

[西班牙]梅爾塞·羅多雷達

元柳  譯

昨晚,睡前,她注意到冬日將盡。“已經冷得夠了。”她想,在被子裡舒展了一下身體。冬夜的聲響聽起來更乾淨,彷彿來自一個更加清明的世界,並因此恢復了她原有的純潔。時鐘的滴嗒聲,白天不知不覺,現在則充盈著整個房間,像是怦怦的心跳,讓她幻想起一座巨人國才有的時鐘。石磚路上的腳步聲,在她聽來,就像是某個殺人犯或者逃出醫院的瘋子,讓她心驚肉跳。蛀蟲的噬咬聲,似乎預示著什麼危險即將來臨:或許是某個已故的朋友,藉著這不依不饒的聲響,執意不肯令她入睡。不,她不害怕,卻又有些驚惶地貼近了僥馬,緊挨著他蜷起身體。她感到有了依靠,心中一片寬釋。

月亮,混合著街上電弧燈的光,照進屋子,射向床腿。一股新鮮空氣,滿含著夜的味道,不時地吹到她的臉上。她享受著空氣的撫弄,聯想起春日的清爽。重放的花朵,藍色的天空,悠長的粉霞,和煦的日光,明麗的衣裳。火車駛過,乘客眼中全都閃爍著對假日的憧憬。和煦的天氣會帶來一切,然後再由一陣秋天的疾風驟雨全部帶走。

夜已深,她躺在床上睡不著,為冬日將盡感到快樂。她抬起胳膊,搖了搖手:一陣金屬的叮噹讓她莞爾。她愜意地舒展了下身體。手鍊閃映著月亮和電弧燈的光。從那天下午開始便是屬於她的了。她看著手鍊在面板上閃亮,好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她再次將手鍊搖得叮叮響。她想要三條同樣的,可以總帶在一起。

“你不睡嗎?”

“我這就睡。”

如果他了解她的愛有多深!因為一切,因為他的好,因為他懂得如何溫柔地擁抱,好像怕把人擠壞了似的。她知道他的目光中蘊含著多少愛。愛情不只在他眼中,更在他心裡。他為了她而活著,正像她小時候曾為一隻貓而活著,總是提心吊膽,一想到貓會受罪就擔心難過。她憂心忡忡地去找媽媽,眼中閃爍著悲哀:“它喝奶了,可還會餓的。它脖子上起了一團絨球,會被憋死的。它和窗簾穗兒打架,但一聽到腳步聲就會停下來或者裝作沒事。它很害怕,心跳得很快……”

她想吻他,想不讓他睡覺,想讓他噥噥低語,直到和自己一樣被親吻的慾望所佔據。可夜色已深,空氣香甜,手鍊熠熠生輝。慢慢地,她失去了知覺,睡著了。

然而,此時,早上,她卻感到自己十分不幸。從浴室傳來了水聲,龍頭應該被擰到了最大;又傳來清晰的吧嗒一響,那是他把剃鬚刀放在玻璃臺上;接著是香水瓶的響動。每種聲音都能準確地傳達他的一舉一動。

她彆扭地趴在床上,兩肘撐床,雙手托腮,在一張旅遊地圖上點數巴黎的街區:一個,兩個,三個……水聲令她走了神,忘了數目。一共才數出十九個。錯在哪兒了呢?是從聖路易斯島開始,然後繞著它數的。四個,五個,六個……柔和的色彩平息著她的憤懣。藍色,粉色,紫紅色的街區和公園綠色的色塊讓她聯想起黃葉凋零時的暮夏。然而房間中水聲不斷。以往,這水聲似乎蘊藏著她幸福的夏日回憶——湍急的河流,低飛的鳥兒倒映水中,白色的河灣,水草,沙灘——可是今天卻令她滿心憂愁。

當然,這只是瞎擔心——說“擔心”是為了避開某個更為生動的字眼兒以及綿綿不絕的愁恨——由於那個字眼兒,由於一個沒有吻的早上。她多麼喜歡晨起時的親吻啊!……。。猶如夢一般的滋味,消散的睡意似乎沿著他的嘴唇去而復返,傳到她的雙眼,令它們再次閉起,想要重新入睡。那些嬉戲之中的吻比任何事物都珍貴。一、二、三、四、五……聖路易斯島、夏特萊、蒙蒂翁路……十七、十八……

現在,該沐浴了。彷彿看見他在初降的雨幕中,閉著眼睛,正伸手摸索通常擱在浴缸旁邊的毛巾。他拿到毛巾,便一直擎著胳膊,以免弄溼,然後等上五分鐘。怪癖。還有(另一個怪癖)一邊浸泡一邊吃糖,身體泡在水裡,嘴裡含著甜味兒。

完了。愛情總要結束,而且結束得如此波瀾不驚。她越是想象他洗澡時的安閒,就越感到怨憤。她要離開他。她能想見自己開始打點行裝。她把所有細節都想像得如此真實活現,以至指尖能感受到絲衣的柔順。衣服疊好,再苦苦地往一隻箱子裡塞,而箱子太小,裝不下所有的東西。沒錯,出走!她似乎已經身在門口。清晨,邁過門檻,離開家門,幾乎踮著腳,靜悄悄地走下樓梯。

但是他會聽到。他會驚醒過來,不是由於輕微的腳步聲,而是由於一種莫名的寂寞。他會發瘋似的追下樓,直跑到一層,將她拉住。兩人之間寥寥數語,此時無聲更勝言辭。

“我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她低聲道。

“你說什麼?”他呆呆地問。

她拋得下這溫柔嗎?他傷心欲絕地看著她:一句句話語,一條條巴黎的街道,一個個幾乎尚未動情時的日暮……如今,都已不再重要。她看著地圖。在每一座重要的建築前,他說過“我愛你”;過馬路的時候,他說過“我愛你”;在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上,他說過“我愛你”;在杜伊勒裡花園的每棵樹下,他說過“我愛你”。他常把“我愛你”寫在一張紙條上,揉作一團兒,趁她最不經意的時候,塞進她的手中。他把“我愛你”寫在撕開的火柴盒上,寫在公交車濛霧的窗玻璃上。他總是帶著無限的歡愉對她說“我愛你”,似乎只要能夠說出“我愛你”,便已別無所求。她把眼光停留在島嶼的遠端——天空和海水是藍色的,地平線和河流是嫩藍的——他也曾說過“我愛你”。她眼中現出協和廣場上那個細雨濛濛的傍晚。瀝青路反著光,每道光都在路面上生成一條閃爍的溪流。倘若從露臺上俯視街道,可見一把雨傘經過,每條傘骨的末端都綴著一顆水珠兒,而在那把小傘的四周——巴黎:屋頂、煙囪、雲朵、幽深的街巷、水上的橋樑。雨天把那些平日裡帶孩子去公園做針織的婦人們關在了家裡,只留下相愛的戀人,還有公園裡的玫瑰花和馬蹄蓮。雨天將他們留在傘底,懷著對愛情深深的眷戀,彼此相謂“愛你”。

兩人仍然站在一樓的樓梯間,她會說:“你何苦留我,既然我們已不再相愛?”她會用“我們”,儘管不是事實,卻是為了讓他以為自己心意已決,已經無法挽回。路上會下著雨,不是戀人的雨,而是歷經坎坷,心碎之人的冷雨,是帶來泥濘和寒冷的雨,是令窮人們嘆氣的濁雨,它會糟蹋衣服和鞋子,讓上學路上踩溼雙腳的孩子生病。她木然地登上火車,骯髒的車窗上划著數千條細細的水道。車輪轟隆,汽笛嘶鳴。這便是結局。

她會重新開始生活,應當毅然決然、了無牽掛地從頭再來。對自己說:“我的生活從今天起,在我身後一無所有。”她的姐姐會怎樣接待她?還有她的姐夫?

她會碰到“果戈理”:又肥又笨,一身白毛,髒兮兮的;眼睛無神,帶著紅點兒。姐夫給它取名字的時候,正醉心於俄國文學,這一熱情後來被填字遊戲取而代之。他在一隻小籃子裡發現了瑟縮一團的果戈理,心腸一軟,便把它塞進了福特車,直到回家以後才發現它是條瞎狗。瑪爾塔大發牢騷。一條瞎狗有什麼用?可是把它丟在那兒又怪惹人憐的……果戈理走得很慢,垂著腦袋,總是被傢俱絆倒。當它躺在某個房間的角落或者當中,要是有人走近,它會抬起頭,似乎在望天。它被收留了。但是看到它讓人窩心。

“你好啊,黛萊莎,”姐姐看到自己就會這樣說,“從來不打個招呼。柏德羅,黛萊莎來了,擱下你的填字遊戲,過來……”一切都會喜氣洋洋。然而她會感到無邊的落寞:地處鄉郊的住宅,遮雨篷上連玻璃也沒有——不是碎了,而是從來就沒裝過——讓她覺得慘淡。牆上滿是柏德羅在無聊時畫的畫兒,一些稀奇古怪,令人頭暈眼花、觀之慾嘔的畫兒。

“真是個驚喜,姨妹!”二十年的文牘生涯並未磨盡他靈活的談吐和新鮮的笑容,但他的眼神卻透出悲哀和焦慮:那是欲呼無聲的溺水之人的眼神。

她的眼睛溼潤了,地圖上淺淡的色彩已變得模糊不清。

浴室裡現在寂無聲息。他大概在扎領帶,梳頭髮,馬上就要出來了。她匆匆地想道:“如果能讓時光迴轉,回到過去,如果能回到去年那幢海濱小屋。天空、海水、棕櫚樹、映在陽臺玻璃上的如火的朝陽、盛開的茉莉花。白雲、海浪、猛然將窗戶吹閉的風……”一切都被她印在心上。

一聲啜泣和嘆息讓床徒然一震。她絕望地哭了出來,眼淚流成了河。她越想剋制,就越心痛。“黛萊莎,你怎麼了?”他來到她身邊,驚惶失措。啊,要止住哭,要剋制自己……可是聽到他的聲音,她眼裡又迸出了新淚。他坐到床上,緊挨著她,一手攬住她的肩,去吻她的頭髮。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心頭一片茫然。又重新得到他了,有他在身旁,有印在地圖上的全部回憶,還有,還有……就算千言萬語也說不盡。他身上的水汽是那傘外的雨,落在平靜而漲滿的河面上,雨滴在樹葉尖兒上顯出七彩,被玫瑰藏進了花瓣。玫瑰不會將那些神秘的七彩雨滴飲下,而是儲存起來,就像她,精心珍藏著兩人的吻。

能告訴他實話麼?現在他已回到自己身邊,憂愁的面龐側對著自己。她花了半小時編織的悲劇於是冰消雪釋。“你不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他溫柔地將她的頭髮掠向一邊,親吻著她。她感到一陣極大的安慰,說不出話。他把地圖扔到地上,將她抱起,像抱一個小姑娘。他對我是真心的,她想,而且他永遠猜不到我的胡思亂想。他們共同度過了多少時光!天地間形如一人。

至於那個憤憤不平的姑娘——又要急著偷偷地下樓,又要去趕火車——已經消失了,就像巫婆似的,被一陣煙霧帶走了。她順著一道想象的煙囪飄去,被一陣風吹得無影無蹤。現在蜷在床上的姑娘,無怨無爭,行止優柔。她深居簡出,被柔情構築的圍牆和屋頂牢牢禁錮而渾然不覺。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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