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心裡只存著一個堅定不移的念頭時，其他東西，不論誘惑還是傷害，稱讚還是謾罵，都不會牽動你的心緒，矇蔽你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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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問馮強為什麼會去做古典傢俱設計，為廠家提供產品設計方案，他會直接告訴你：“之前紅木傢俱廠開不下去了，正好這也是我能做的。”
如果你再問他，為什麼給公司取名“大木匠”，他會覺得這個問題毫無意義，於是很無奈的回答你：“總得吹一下吧，總不能叫‘中木匠’、‘小木匠’？”
這位人在廈門，籍貫江蘇徐州的82年年輕創業者，雖闊別擁有數千年厚重文明史的故土十多年，但故鄉文化依然在他身上留下清晰的特徵。他習慣用坦然、直接的方式與人打交道，這種直接還貫穿他的方方面面。
他對自己目前在做的事，並不賦予它任何偉大的意義，也不為自己的思想修飾一層華麗的外衣。他會毫不避諱的告訴別人自己真實的想法，並確信：“剛好趕上了，目前整個行業內也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做這個，那就抓住機會，認真做好。”
馮強
1982年生，江蘇徐州人，現居廈門
“大木匠”古典傢俱設計創始人
馮強曾在仙遊紅木傢俱行業待了十多年，以平凡無奇的身份跟隨市場浪潮起起伏伏。在巔峰時期，他曾在網際網路靠品質過硬的傢俱創出年銷千萬的業績，最後順著日益膨脹的野心與朋友投資辦廠。
可惜沒多久他就發現，與傢俱銷售相比，親身管理生產完全是另一回事。銷售和設計思維會在生產管理上產生強烈衝突，再加上紅木原料價格急劇上漲，連續影響生產進度，導致一次次跟不上市場節奏。
最終，在開工廠這事上，他認慫了——“就不是那塊料，人要認清自己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
仙遊榜頭紅木一條街
原本故事到這裡就應該結束，沒有人會記得“馮強”是誰，他來自哪裡，什麼時候來過。畢竟過去數年，這種被古典傢俱市場淹沒的人比比皆是，他引起不了什麼注意。
可如今，他卻藉著建模設計，不僅成功吸引眾人眼球，還引來不少爭議，許多人在心裡嘀咕：“他什麼人？什麼職稱？我為什麼要他來為我做產品設計？”
而噹噹事人比質疑他的人更直接時，一切就變得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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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會有人說，我為什麼要聽你的？這太正常，辦企業不是小事，古典傢俱是高成本大宗產品，投進去的都是真金白銀，肯定要慎重。不過沒關係，我們就事論事，靠作品說話。”
馮強的語速很快，帶著北方口音，如果再快點，一些字詞就會粘在一塊，讓人聽不清。他的每一個回答都很肯定，對自己足夠自信。
三維作品：梅花式香幾
十幾年前，大學剛畢業，他曾在一家上市企業做辦公傢俱。兩年後，他開始心生厭倦，因為板式傢俱本身和這份工作都無法為他提供成長與文化價值。此時，恰逢仙遊古典傢俱潮起，同學回鄉辦廠，正好把他招攬過去。
剛到廠裡，他也不知自己能做什麼。與板式傢俱現代自動流水線完全不同，古典傢俱手工程度非常高，當時他什麼都要管，什麼都得管，又似乎什麼都不會。
工廠掠影
起初負責開料單，這對從大企業出來的他來說太過基礎。做管理？做監工？覺得都不合適，“都是手藝人，管理是很有難度的。”
當然，這種不合適，也直接導致他多年後自行開廠，必然要經歷種種挫折。而那時三個月後，他確定自己可以嘗試把控器型。
於是你會發現，命運的軌跡其實早已定下。
木匠
2007年左右，仙遊並不像今日這般繁榮，小縣城沒有可娛樂的地方，馮強也沒什麼朋友，他笑說：“那時去買個水果都沒人和我講普通話。”
下班沒地方去，他便躲在辦公室看各類與傳統傢俱有關的書籍。
看書是他自小的習慣，一開始看《明式傢俱珍賞》、《明式傢俱研究》、《花梨傢俱圖考》；後又上傢俱論壇邊學習，邊和網友扯閒篇；接著又經網友介紹閱覽各大博物館圖錄；偶爾也會因為某個器型、某件傢俱與網友吵到深夜。
“就挺好玩的，大家一起討論器型，分享其他傢俱書。”直到今天，書依然是馮強最好的夥伴，他說：“公司現在最貴的裝置是員工用的圖形工作站，但最重要的固定資產就是這些書。”
聊起讀書，他很是引以為傲，他直接放言：“行業裡頭古典傢俱類藏書比我多的同行肯定有很多，但對專業書籍閱讀的廣度和深度比我強的，應該沒多少。”
馮強的辦公桌一角
讀書是尋中國古典傢俱根源、積累理論和經驗最快捷的方式，馮強對古典傢俱專業認識的自信也來自於此。
2009年，在北京，一位業內大家曾對他的某件作品提出質疑，因感覺受到譏諷，那時的他竟直接懟出一句：“你不讀書的嗎？”
提起這事，他的臉上第一次浮現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神情，那是不好意思了，“就是年輕，說話愣，擱現在還是會有這思維習慣，但不至於當面脫口而出。”
三維作品：彌陀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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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強幾乎能記住《明式傢俱珍賞》裡每一款傢俱的三圍尺寸，但畢竟都是圖片資料，於是他開始到處看實物。
去上博、國博等各大博物館及古典傢俱拍賣展，一去就是兩三天，挨個看，認真體會每個細節，或向業內名家請教。
“願意教，咱就恭恭敬敬跟著學。不過如果對方感受到你真的很想學，一般都會知無不言，傾囊相授。我覺得這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師道情懷，我現在也是，把我知道都告訴員工，不怕他們問，就怕他們不願意鑽研。”
“大木匠”作品皆由此出
在理論學習與研究原型之後，他又開始不間斷去市場溜達，看看市場上的產品與書中有何區別。
他說：“這個過程就像‘找茬’，原型如何，對方仿製的如何，一般人也許只能看出7、8點不同，厲害的卻能看出幾十處，這就是功力。”
在他的概念裡，“各花入各眼，美是沒有標準的”這句話，在古典傢俱領域就是典型的偷換概念。他覺得像馮唐提出文學“金線”，那麼古典傢俱的美也有一條“金線”，且它的美有標準，這個標準就是原型。
“既然大家都是案圖譜製作，那就看你仿得與原型有幾分像吧。就像練字，一開始臨名家字帖，總不能沒臨摹好之後，說一句‘各有千秋’？這麼說就有點厚臉皮了。”
三維作品：書房組合
馮強的話總能一不小心就把人嗆著，但他也承認，所學過、所知道的東西並不一定在產品上都能實現。
當初辦廠製作傢俱，他會受限於各種情況。比如知識不斷在精進，一個問題剛開始生產沒發現，生產時又進一步學習發現了，但再改已經來不及；有木工理解錯了；有雕花師傅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些都讓當時的他覺得非常累。
“現在好了，我就認真畫圖，覺得哪裡不對，馬上從模型庫裡調出來改，再和合作廠家溝通，怎麼調整比較好。”難得的，說到這，他放鬆了姿態。
馮強並不介意他人的“不服氣”，他笑稱自己一沒名望，二沒頭銜，他全部的自信都來自自己的作品。而過去一年多與諸多廠家的成功配合，並漸漸形成的良好口碑，亦讓他更加堅定。
他有絕對自信的一面，但也能聽得進別人的意見，唯一不認同他人的一個觀點就是——“現代的古典傢俱生產沒有設計附加值。”
他會直接承認：“我們就是仿明式傢俱，這是一座就算未來幾代人窮盡一生都無法逾越的高山，我們目前在做的還只是盡力去窺得山的全貌，更別說爬。”
三維作品：空間陳設模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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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強是明式傢俱忠實的擁護者，和所有意識到明式傢俱藝術價值並痴迷於它的人一樣，無條件信奉明式傢俱是世界傢俱藝術巔峰，那是經歷史選擇而遺留下來的經典。
“它的藝術高度與中國傳統書畫比肩，不同只在書畫門檻比較高，就在山峰上；而傢俱門檻較低，在山腳下，幾乎任何人都可以參與，行裡行外的都可以說幾句。但到達巔峰的路程，傢俱和書畫一樣漫長。我們每個人在明式傢俱這座大山面前，都是小學生。”
三維作品：鼓墩
他自然也遇到對這個觀點持反對意見，或放言要超越明式傢俱的人，於是他又跟對方爭辯：
“明式傢俱確實有繼續發展演化的空間，但目前不要妄談超越，這種藝術發展是一個慢慢延續、水到渠成的事情，動輒談超越，就是把自己放到明式傢俱的對立面。經典始終是基礎，發展也要在夯實基礎的前提下才能進步。”
話至此，他隨手拿起辦公桌上一本書，翻開書裡趙喆的《聽琴圖》說：
“比如我們今天看這張圖覺得裡面的傢俱造型很是簡練，但我個人理解，這畫裡的傢俱不是照現實畫的，應該是憑空畫出來的。這種用料纖細的造型風格和他自創的‘瘦金體’幾乎如出一轍，但這種傢俱在當時應該是沒有實物的。當時的木材也很難支援傢俱的這種做法，今天出土的宋代傢俱造型和這畫中的傢俱大相徑庭，對這個說法應該是一個印證。”
《聽琴圖》
宋代傢俱
這讓他想起，以往他釋出一些不常見的傢俱款型，不少人會認為是“創新款”。每到這時，他總要向對方解釋，其實那些都是從書裡或畫中挖掘出來的傳統款型，是前人的智慧。
“前人給我們留了2000多個傢俱款型，但我們今天市場上製作的林林總總也才200餘款。我們當下要做的應該是先盡力發掘傳統，包括傳統造型和傳統結構。歷史造成的文化空白，也許就是我們這個時代傢俱人應該承擔的使命——先去研究發掘、去復原，把破壞的東西補齊，把基礎補實，再去談創新、發展。”
三維作品：不常見的款型
對傳統的擁護，如馮強的信仰，於是他自然反感一切目前所謂的“新中式”。他曾為這事還在某論壇上就明式和新中式之爭與一干網友互懟，並直言不諱：“中國目前根本不存在所謂中式傢俱設計師，目前出現的一切新中式傢俱幾乎都是對經典明式傢俱的閹割。”
又說道：“以前的傢俱都是誰設計的？是仇英、李漁這些文人、仕大夫參與設計的作品，他們的文化、美學修養，放至今天，遠超我們這個行業的絕大多數從業者，或者說我們這個行業目前還沒有這種具有深厚傳統文化底蘊的學者參與進來。所以我覺得這個時代根本就不存在超越經典的土壤。”
他記得當時回帖相當激烈，他和不少當代傢俱設計師你來我往，最後升級成罵戰導致帖子被和諧，參與討論的多個賬號被封。
三維作品：中式空間陳設模擬
馮強並不擔心自己被扣上“厚古薄今”的帽子，如《浮生物語》裡所說：“當你心裡只存著一個堅定不移的念頭時，其他東西，不論誘惑還是傷害，稱讚還是謾罵，都不會牽動你的心緒，矇蔽你的本性。”
他十分堅定的認為，明式傢俱就是這個行業的標準。他目前想做和在做的，就是向經典靠攏，且這個靠攏的過程，就是用最笨的方法——找經典器型、試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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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料做傢俱的時候，需要調整規格，這時候如果一條腿的側分怎麼對應調整，真是拿不準。我們就試，一毫米一毫米去試。弄個變數，畫八張圖去挑，八張不夠就十六張，十六張不夠就三十二張。”
聊起試資料的“笨”方法，馮強指了指桌上一疊厚厚的圖紙，又說：“我們就是利用計算機在造型調整這個環節的優勢，把知道的資料先做好，再慢慢去調整不知道的，發現一處、調整一處，這是一個不斷最佳化的過程。其實傢俱企業自身也在不斷最佳化升級他們的產品，不同的是我們這種手段更高效便利一些。”
資料除錯過程
好玩的是，當他一直沿著三維摹制古典傢俱這條路走下去時，會發現，這也是一個對明式傢俱嘗試做“修正”的過程。
過去受材料採取難度高、工具落後、加工難度大等因素的限制，並不是所有的明式傢俱器型都是完美的，已經成器的東西也很難再修正。
每到這時，他就會在不改變框架和部位結構的前提下，做他認為合理、舒服的小調整，比如修改一下比例，調整一下規格，微調一下配件造型。
此時，三維建模技術便發揮了它不可替代的作用。過去要用真材實料和昂貴人工去完成的打樣，現在只需借用軟體技術，短時間內就能看到樣品。
這讓他再次確定這是一條極為適合他的路，他可以在明式傢俱的各種器型裡“玩到黑”。
也是在這樣的過程中，他漸漸意識到自己當初確實是年輕不懂事——“書是經典的承載，但王世襄老先生的‘十活九病’也是一句相當有道理的話。”
“所以你說是命運也好，緣分也罷，我覺得我就是十分適合做這個。我們這行對傢俱器型和製作工藝有一定認識水平的人，大多有自己的工廠商號，他們不太可能有精力為整個行業做樣板、提供生產圖紙。而我有十幾年的從業經驗，又非常喜歡明式傢俱和研究它們的器型。”
巧的是，故事到這裡又有了一個有趣的轉折——科技的車輪已經帶著一場不小的行業變革在慢慢臨近，而這場變革所需的資料基礎，剛好離不開他現在在做的事。
三維模擬：皇宮椅組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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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科技發展，數控機床開始在古典傢俱的製作上悄然啟動。一些技術員已經開始研究古典傢俱機加工階段，嘗試實現完全數控自動化流程。這對整個傢俱加工將是一個巨大的變革——目前試驗階段，數控機床可以在機加工環節取代90%以上的人工；榫卯、線腳的製作可以由機器自動化完成，24小時不間斷，而且效率是當下機器的三到五倍；另一點，自動化機床應用以後，能更有效保護工人的人身安全。”
面對這樣的行業變革趨勢，馮強想到他在仙遊那麼多年，從沒見過一位十指健全的木工，“有段時間我在想，他們那個時候得有多痛，因為我也曾在車間被刨床削了一塊肉，當時真的是疼得滿地打滾。”
於是他再次肯定：“這事我們必須參與，我們不參與，誰參與？數控機床加工運作分兩塊，一塊是程式設計，一塊就是建模。建模的工作量比較大一些，但我們已經有了大量的資料基礎，而這些資料基礎還能運用到更多地方。”
三維設計示例
2018年初，他將積累的傢俱三維模型排列組合，整編成冊，然後付諸印刷成《中國古典傢俱三維圖集》。
和以往的傢俱書籍不同，書中所列傢俱均不是實物拍攝。在出書過程中，他又遭到質疑，很多人懷疑這玩意會有人買單？但他一如既往的自信，並說道：
“我做了十幾年傢俱，沒有成為一個成功的傢俱商，但我知道選型選款一直是傢俱廠家和消費者的痛點，太多人需要一本行業工具手冊來互相交流。而且書只是我們的前臺，我們還隨時可以向企業和消費者，提供傢俱組合或空間陳設陳列效果服務。”
果不其然，書一經面世，即被大量工廠商號和紅木愛好者採購。
然而，無論是努力嚮明式傢俱經典款型靠攏、挖掘款型、還是出書，這些都是馮強未來藍圖裡的“剛剛開始”。
《“大木匠”中國古典傢俱三維圖集》
目前，他還在持續建立一個古典傢俱標準器型資料庫，想利用現有及未來不斷積累的資料，打造一個傢俱入口網站，試著集齊中國古典傢俱全部款型。
原本他並不想談自己在做的事有什麼意義，但聊及此，他還是忍不住憧憬道：
“和出書不同，這個入口網站，可以讓廠家和消費者選型選款更便捷。而且這個行業一旦有了資料基礎，廠家就能更清楚的知道某一款傢俱的群體規模，能從多年無序生產經營，慢慢走向有序；至於未來現代科技改變生產模式，減少從業人員的人身傷害，並提高生產效率和產品品質這些就更不用提了。”
三維作品：中式空間陳設模擬
說著說著，他笑了：“剛開始真的沒想這麼多，就是覺得合適。現在覺得‘廣闊天地，大有可為’。和以前賣傢俱、開工廠相比，這是一件讓我真正能獲得成就感的事，讓我有那種想努力做好的動力。”
末了，他又說一句：“未來我已經在腦海裡畫出來了，至於以後真的能走到哪，那就功成不必在我，努力做好當下。”
圖：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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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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