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鬱:越文化裡的魯迅

孫鬱:越文化裡的魯迅

越文化在我眼裡有著難解的題旨,以紹興為基點的地域風俗,牽連著歷史的神經,非一句兩句話可以說清。我先前以為江南以柔美著世,小橋流水裡看得出縷縷柔情。但細細瞭望那裡,也非想象的那樣簡單,比如越人的精神裡,看不到多少江南的柔弱,而恰如紹興人王思任所云的“報仇雪恥之鄉”,放浪形骸的人可以舉出很多。我後來多次去紹興,覺得以一般的地域理念未必可以看清它的面目。那裡有奔放的紹劇,旋律像北方粗狂的詠歎,撼人心魄;也有纖細如玉的越劇,纏綿的似祥雲繚繞,去陽剛甚遠。這種反差很大的藝術形態,曾使我對其久久不解,亦有探尋的衝動。一緩一急,一輕一重,哪是它的核心呢?但因為功底淺的原因,只是想想而已,卻遲遲不敢動手考究。

紹興有一批醉心於對故土讀解的人,我自己就接觸了其間的幾代學者。裘士雄、陳越、徐東坡等都有好文章在。近來比較活躍的是王曉初先生,一直做魯迅與越文化的專題,這讓我抱著濃厚的期待。我知道,理清這個話題不易,要做的準備也非一日之功。偶然讀到他關於魯迅與紹興的論文,都有所收益。這是紹興人的一種痴情,他們在尋找自己的基因時,也完成了自己與世界的對話。明清以來的文人傳統,在這個地方似乎從未斷過。

研究越文化,自然要有豐富的學養,也要有一定的體驗,僅僅字面的瞭解會流於平庸。倘能入乎其裡,又出乎其外,還有一種距離感,對現象界就看得更清了。章學誠是紹興人,越人的詩文與思想都在其身上發生影響,乃至影響了章太炎、胡適的思路。其輻射力之大,是可以想象的。秋瑾的一句“秋風秋雨愁煞人”,便唱斷騷客的愁思,有俠氣飄來,也是我們理解魯迅、蔡元培的背景。我曾經留意徐渭的文章,有勁健的流韻在,這些在周氏兄弟那裡都得到了迴應。越人寫文章,不都是柔軟者的吟唱,放達與老辣,也是多的。即便是孫伏園、孫福熙、許欽文這樣的小文人,筆端亦多古風,不是隨隨便便的潑墨,與蘇白裡的柔意相對,是北方式的果斷、從容。此類餘風,亦可解魯迅的鄉土意味,文字的深處,有它處未有的味道。

越文化的奇特風骨,在中國文明史裡有它不凡的位置。大禹時代的遺存我們不說了,僅中古以來的遺風,就讓我們應接不暇。那裡不都是儒家的孑遺,亦多非正宗計程車大夫情調。我們從魯迅的文本里,就看到了它的複雜。魯迅對越文化的攝取,不像周作人那麼民俗理念的自覺,只在風物、情理間盤桓。他在故土裡纏繞著宗教、民風、士人的情懷,還隱隱地有哲人式的追問。在敘述故土的歷史時,俄國人的憂鬱、肅殺也帶進來了。周作人眼裡的紹興風物,不免日本式的清秀、委婉,永井荷風、柳田國男的寧靜都有,是東方式的冥思與頓悟。魯迅沒有這樣單一,他的文字固然從日本民俗小品裡淌過,而並未停留在那裡,卻和尼采、果戈理、愛羅先珂匯合了。但又不是西洋語境的翻版,還有古代越人的風貌在。王充的“疾虛妄”,陸游的“鐵馬冰河”的意象,多少內化在他的筆端。這的確複雜,不像梳理周作人那麼簡單。從王充、王羲之、陸游、徐渭、陳老蓮到章學誠、蔡元培、魯迅、周作人,越文化的起落各有玄機,傳統的轉換也是不一的。

在魯迅的文本里,對故土的發現當然得力於翻譯實踐,日本經驗也起到很大的作用。可是他眼裡的越文化不是單面的存在,美醜間的不同,在他作品裡有相應的表達,曖昧的眼光是看不到的。一方面有感念與追憶,一方面是無奈與冷視,這些混雜在文字裡,讓我們感到語態的多致。中國的現代文人,言及故土,情感單調者甚多,糾纏的意象頗窄。魯迅與越文化,就是若離若近、亦愛亦怨的,他發現了故土,卻自願地遠離故土,不生歸鄉之心。這個現象,倒可以看出他的文化路向。沉浸於此,或許可以解開魯迅的一種心結。

對複雜的存在的複雜化處理,是學界注意的問題。我讀王曉初的書,覺得多維度地描述了紹興內外的文化沿革,關於浙東學術的傳統,方言裡的謠俗,以及魯迅文字的悖反的句式,都有非直觀的打量。比如魯迅在整理紹興先賢的文字時,那種眼光與見識,就與浙東人的氣質相近,而視野就高於古人了。那些關於鬼的世界的描寫與分析,就切入到文化理念的深處,可以窺見到精神的卓異處。討論這樣的問題,是要有另外的眼光的。從世界史的層面理解魯迅對紹興的發現,話題也隨之開闊了。

民國以降的文人,也許只有魯迅有文化還鄉里的哲學領悟。倘若還唱著陳老蓮、徐渭、章學誠的調子,紹興的意象就沒有新意了。他從現代意識裡回到故土,又從故土面對世界,就把思想的維度拓展了。我們看他寫故鄉的文章,在愛慾裡寫到了絕望,從死滅中發現了曙色。感覺和思想都盤旋在灰暗與明朗之間,顯得內蘊的不俗。古老的紹興給過他暖意,但那些苦雨裡的惆悵也是其離家的因由吧。他一生喜歡在沒有鄉音的地方獨處,大概是擺脫舊夢的選擇?現在我們到這個古越之地走走,知其厚重而拜之,察其幽微而思之,因魯迅的片影而懷舊,借遠去的憂思而動容,那便是一種讀人讀史的收穫。不瞭解紹興,要進入魯迅世界,也是難的。

周作人說從習俗裡能夠看到真的人生,也許不錯。紹興學者對於這個話題的理解,絕不是感覺的,而是沉浸到精神的海里。從哲學、民俗、制度、文章等角度出發,把我們一般的感覺引向深的世界。不像一般的著作沉浸在民俗文化單調的思考裡,而是有著一種多樣的視角。因為理解魯迅,是應該將觸覺伸向多種向度的。這恰如王曉初所說的“在跨文化對話中尋求民族新生與復興之路”,越文化的形成,未嘗沒有多種精神的匯合。魯迅在傳統裡得到的不是凝固的因子,而是活的靈魂。那些沉睡的詩文,都在先生的文體裡激活了。

面對魯迅的時候,人們常常感到述說的困難。他背景中飄忽不定的幽魂,那些稍縱即逝的靈光,來自何處,如何飄來,真的不易捕捉。從越文化的角度看越人的世界,是一種鄉土的返觀,於江南水鄉的畫面裡尋覓曾有的靈意,自然有泥土氣和悠遠的情思在。日本學者丸尾常喜曾有書專門討論紹興的鬼魂,以及民間的藝術,細膩的筆觸中多新的發現。我看他的書,感到精神的深,但一面也覺得與我們的隔。中國人自己認識自己,總要比別人親切。可是我們缺乏外在於自我的眼光,也就常常不能發現自我的內在性的隱秘。現在,這個時機較先前略微成熟,我們可以從中對比著思考和探究。關於傳統,世人的認識還待重新整理,不獨鄉土問題,許多方面的遺存都該重新打量。這樣的研究,不是否定前人,而是回到前人的基點重新開始。

我偶然也好奇地發問:現在的越文化還留存多少呢?也許今人看見的山陰,已與昨日有別了。我們如今不能出現大的作家,有複雜的原因,失去地域思想與審美的根,大概也是一個因素。中國各地的文物保留殊少,僅存的殘物也只有其形,難覓其神,真的渺乎不知其蹤了。當代人面臨的課題不僅僅是經典的回味,自然也有對失去的昨天的尋找。昨日的落花已不復香氣繚繞,而於夢中得其一二也是好的。

書在,夢也在,紹興學人的苦夢,我們見之而肅然起敬。魯迅故土上的人,不都是忘卻了自己固有之血脈的。從越文化裡讀遠去的靈魂,也多少知道我們散失了什麼,哪些基因猶在。文化不都是進化的,我們並不比前人聰明。

(孫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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