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六經”是經學的本經

這本《國學與經學》的主幹部分是對六經的價值論理的研究,這是我近年一直專注的題點。由於同時也還在作其他領域的題目,不是一口氣寫成。《論狂狷》成稿最早,寫於2009年,已經是十餘年前的舊因緣了。《原忠恕》最晚,去年6月始定稿。都發表過。《論狂狷》連載於2010年《讀書》雜誌第3、4、5期,《敬義論》和《論知恥》刊載於《北京大學學報》,《論和同》和《原忠恕》經《文史哲》刊出,《立誠篇》發表於《中國文化報》。現在把它們組合在一起,就成為稍見統系的一本書了。敘論《六經的價值論理》是為總論,此六篇為六經價值論理的分論。

——劉夢溪

劉夢溪:“六經”是經學的本經

本文作者近照

所謂“六經”,是後來的說法,起始只以《易》《詩》《書》《禮》《樂》《春秋》稱。荀子有“始乎誦經,終乎讀禮”之說(《勸學》),然亦沒有直接出現“六經”字樣。《莊子·天運篇》引孔子的話說:“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突兀地衍出“六經”二字,可以斷定,絕非當日之孔子所能出得口者。能夠指實的“六經”名謂,實起自漢代,《史》《漢》兩書多有出現,但仍不及單提《易》《詩》《書》《禮》《樂》《春秋》者多。說是“六經”,能看到的只有“五經”,《樂》這一“經”,竟神不知鬼不曉地迷失了,從古及今,地上地下,誰也沒有看到過。儘管如此,直到清儒,迄於民國,學者仍不免以“六經”稱之。其實,爬梳六經載籍,《樂》的文字固然遍尋不得,“樂”則隨處可見,且經常詩、樂聯袂,禮、樂並提。因此不妨假設,也許《樂》潛入到《詩》和《禮》裡面去了。

“六經”之中,《禮》有《周禮》《儀禮》《禮記》“三禮”,《春秋》有《左傳》《穀梁傳》《公羊傳》“三傳”,加上《易》《詩》《書》,是為九經。唐代有君主送“九經”給國立學校的隆儀,被視為鼓勵文教的大舉措。宋初,九經由國子監刻印。當年朱熹重建廬山白鹿洞書院,就曾向朝廷請過“九經”。《論語》《孝經》《爾雅》是唐代增入的,成為十二經。至南宋,又將《孟子》擴入,十三經由是立名。但細詳,《爾雅》是詮解“六經”語詞的工具書,類同於《說文解字》,屬於小學的範圍。《孟子》是子書,尤不宜以子亂經。《春秋》三傳是“傳”,也不宜與《春秋經》等同。“三禮”則有另外的複雜情況。這是經學的一個又一個的未了公案,這裡且不說它。

劉夢溪:“六經”是經學的本經

我想強調的是,“六經”是十三經的祖經,是中國經學的本經。

研究經學,本經最重要。“六經”是中國文化原初的文字經典,是中國學術最早的思想源頭。《禮記·大學》雲:“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就經學而言,六經就是“本”,六經就是“始”。《大學》又說:“知所先後,則近道矣。”“道”在哪裡?“道”在“六經”。“六經”之原,則為大《易》。《易·繫辭》雲:“《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道者何?就《易》的語境而言,道是一、道是太極。在這點上,《老》之道和《易》之道異向同歸。具體言之,《易》是“生生”之道,《老》是“貞勝”之道。亦即《老》是在不對稱情況下尋求戰勝之道。貞者,正也。因此《老子》不是陰謀道術,而是遵循天道的返正回善之寶書。

《繫辭》又云:“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道雖不可見,但如同孔疏所說:“觀其道之妙趣,謂不為所為,得道之妙理也。”《鹹》卦的彖辭寫道:“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繫辭》又說,“聖人之情見乎辭”,而“見乎辭”者,必有“妙理”存焉。“辭”的直指是“爻辭”和“繫辭”,泛指應包括六經原典的全部本文。《繫辭》又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所謂“道之妙理”,當為形上之道;而“百姓日用而不知”,應是即器、即物、即事的可明之道。孔子筆削、刪訂、整理六經的一大貢獻,是將六經的價值論理化作了日用常行。也可以說,《論語》是“小六經”,六經是“大論語”。馬一浮說《論語》裡面有“六藝”,《論語》可以通“六藝”,就是這個道理。我們還可以加一句:《論語》也是方便開啟“六藝”奧府的鎖鑰。“六藝”就是六經,馬先生使用的是《易》《詩》《書》《禮》《樂》《春秋》統稱的初名。

本人近年從六經中抽繹出六組價值理念,包括愛敬、忠恕、誠信、知恥、和同、狂狷等,其義理之所從出,都緣自孔子和六經。本來六經的本文中,沒有看到正面含義的狂狷表述,但《尚書·洪範》第六疇標舉“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正直為“中”義,剛克和柔克則為狂義和狷義。以此孔子提出的“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實亦有六經的出典。所以我在自己的文字中反覆為說,認為中國文化的主要價值理念悉在六經,而且這些價值論理是恆在的,永遠不會過時。試想,“立誠”“立敬”“忠恕”“忠信”“行己有恥”“與人和同”,這些人之為人的共德,怎麼可能過時呢?所以我稱它們是中國文化的萬古不磨的精神價值。

本書共九章,一至六章分論六經的價值論理,七、八、九三章專論國學。兩部分分立而不能分離。蓋無論按何種定義,經學和小學都是國學的兩根主要支柱。何況馬一浮還提出,“國學者,即是六藝之學”的大判斷。第七章《論國學》,寫於2006年,首刊《中國文化》當年秋季號,《21世紀經濟報道》以《國學緣起:民族的回望與內省》為題予以連載。第八章《國學辨義》成稿於2008年7月,同年8月4日《文匯報》刊載簡稿,全稿由上海《社會科學報》於8月28日刊出。第九章《國學與施教》始刊於《文史哲》雜誌2017年第2期,鳳凰網“國學版”全文連載。此三章要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對國學概念的淵源流變及其義涵作一系統的梳理。附錄之七篇文字,則是對國學論的補充,也可以看做是七、八、九章的閱讀連結。國學研究的歸宿在於怎樣讓國學進入當代教育。所以馬一浮不僅闡揚“六藝之道”,而且提出“六藝之教”的問題,此義本書第九章《國學與施教》,以及附錄之第三篇《國學、傳統文化和當代教育》,有系統論說。

需要申明的是,我雖然認為經學、小學和國學教育是構成國學的主要內涵,絕不意味將國學和儒學等同起來。在我看來,作為經學本經的六經是超越於諸學之上的最高經典,與諸子,與四部,與百家,與文史哲各科門,均不類同。也就是馬一浮所說的,六經可以統諸學,諸學不能統六經。如果說儒家和六經有不解之緣,則老子和道家與《周易》的關係,更是“剪不斷,理還亂”,最多隻不過是“一家人說了兩家話”而已。

現在,持續多年的國學熱已然消歇,除了一些或虛體或實體的國學院依然在困知勉行,國學的內涵,國學的前世與今生,國學的未來展望,學界中人似乎已失去關注的興趣。甚至以此為題義的研討會和論壇,也大有銷聲匿跡之勢。嗚呼!當代學術之驟冷驟熱興衰起伏,有如是乎,有如是乎!

(本文原載《中華讀書報》)

萃取“六經”原典精華,探求“國學”前世今生

劉夢溪:“六經”是經學的本經

《國學與經學》

劉夢溪 著

簡體橫排

32開  精裝

978-7-101-13868-9

78元

內容簡介

本書透過分疏“國學”概念的淵源與流變,指出其內涵主要包括經學、小學和國學教育,並在此基礎上,從中國文化的源頭經典——“六經”之中,抽繹出愛敬、忠恕、誠信、知恥、和同、狂狷六組價值理念,逐一系統申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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