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萊爾《憂鬱》四首

譯|錢春綺

波德萊爾《憂鬱》四首

憂鬱之一

雨月,整個城市使它感到氣惱,

它從甕中把大量陰暗的寒冷

灑向附近墓地的蒼白的亡魂,

把一片死氣罩住多霧的市郊。

我的貓在方磚地上尋找墊草,

不停地搖著它那生瘡的瘦身,

老詩人的魂在落水管裡升沉,

像怕冷的幽靈似的發出哀號。

大鐘在悲鳴,冒著煙氣的柴薪,

用假聲伴奏傷風的鐘擺之聲,

這時,在一個患浮腫的老婦人

死後留下的發臭的撲克牌裡,

紅心侍從和黑桃皇后在一起

悶悶地交談他倆過去的愛情。

憂鬱之二

我有比活了一千年更多的回憶。

一隻在抽屜裡塞滿了賬單、詩詞、

情書、訴狀、抒情歌曲以及用收據

包裹著一些濃密的頭髮的大櫥,

也不及我煩悶的腦子藏著這樣

多的秘密。它乃是金字塔、大墳場,

它收容了比萬人冢更多的死屍。

——我是一塊連月亮也厭惡的墓地,

那兒,爬行者長蚯蚓,像悔恨一樣,

老是纏住我最親愛的死者不放。

我是充滿枯薔薇的舊日女客廳,

雜亂地放著一些過時的流行品,

發愁的粉畫,布歇的褪色的油繪,

獨自發出拔塞的香水瓶的香味。

在多雪之年的沉重的雪花下面,

當陰鬱的冷淡所結的果實——厭倦,

正在擴大成為不朽之果的時光,

還有什麼比這跛行的歲月更長?

——活的物質啊,今後,你不過是一塊

在多霧的撒哈拉沙漠深處沉睡、

被茫茫的恐怖所包圍的花崗石!

不過是個不見知於冷淡的人世、

古老的人面獅,在地圖上被遺忘,

野性難馴,只會對夕陽之光歌唱。

憂鬱之三

我像是一個多雨之國的王者,

富豪而卻無力,年輕而已老衰,

他嘲笑那些卑躬屈膝的教師,

對愛犬和其他動物感到厭膩。

獵物、鷂鷹、或者看到他的百姓

死在陽臺前,都不能使他開心。

聽到寵愛的小丑唱滑稽的歌,

也不能使這冷酷的病夫解憂;

飾有百合花紋的床變成墳墓,

任何君王都感到滿意的侍女,

也想不出作什麼猥褻的打扮

能使這年輕的活屍露出笑臉。

為他製造黃金的博士也不能

從他本質里根除腐敗的成分,

由羅馬人傳過來的浴血洗澡

(權貴們到晚年時期都會想到),

也難重溫他遲鈍的屍體,那裡,

流著忘川的綠水,卻沒有血液。

憂鬱之四

當天空像蓋子般沉重而低垂,

壓在久已厭倦的呻吟的心上,

當它把整個地平線全部包圍,

瀉下比夜更慘的黑暗的晝光;

當大地變成一座潮溼的牢房,

在那裡,“希望”就像是一隻蝙蝠,

用怯懦的翅膀不斷拍打牢牆,

又向朽爛的天花板一頭撞去;

當雨水灑下綿綿無盡的雨絲,

彷彿一座大牢獄的鐵欄一樣,

當一群無聲息的討厭的蟢子

來到我們的頭腦的深處結網,

這時,那些大鐘突然暴跳如雷,

向長空發出一陣恐怖的咆哮,

像那些無家可歸的遊魂野鬼,

那樣頑固執拗,開始放聲哀號。

——一長列的柩車,沒有鼓樂伴送,

在我的靈魂裡緩緩前進;“希望”

失敗而哭泣,殘酷暴虐的“苦痛”

把黑旗插在我低垂的腦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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